后人提起潼关,舌头底下都咂摸出一股血腥味,不是真的尝到,是想起那场仗,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后怕。
一边是为了国。
守关的老将杨钊,须发皆白得像关外的雪。
他站在潼关城头,看着下面黑潮般涌来的军队,那些曾经是他要守护的民。
他杨家三代,吃着大虞的禄米,穿着大虞的官袍,祖父死在西北边关,父亲殉在江南水患。
国恩,这两个字刻在他家祠堂的匾额上,也刻在他脊梁骨里。
“既受国恩,当守国门。”
他对着麾下那些同样面带菜色、眼神惶恐的守军说,
“潼关在,大虞就在。你我今日,秉身为城,血肉为砖,誓守大虞!”
话是热的,从胸腔里呕出来。
可他看着关下那些由流民,戎狄和降卒组成的敌军,心里某个地方是凉的。
他知道这“国”里头烂透了,知道皇帝未必是明君,知道百姓苦。
可他是将军,他的道理在城墙上,在军令里。
守不住,他杨钊的名字,就得写在史书的败将栏里,连带祖上三代的忠烈一起蒙羞。
一边是为了百姓。
江无花骑在战马上,感觉着马匹肌肉因为恐惧和盲目前的不安躁动。
她看着那座高耸的关隘,像看着一块必须踢开的绊脚石。
她身后这些人,不是天生的战士,是被苛政、被饥荒、被这吃人世道逼出来的复仇者,或者仅仅是想活下去的可怜人。
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跟着她能挣到一口饭吃,一块地种,一个不用跪着活的机会。
陈文的计策起了作用,又好像没完全起效。
谣言让守军内部猜忌,让杨钊无法完全隐藏,但没能瓦解这最后一道防线的意志。
当攻城战真正打响时,双方都红了眼。
没有试探,没有保留。
从第一架云梯搭上城墙开始,厮杀就进入了最残酷的消耗。
滚木礌石像不要钱一样砸下,带着守军绝望的怒吼。
金汁泼下来,粘上就是一片凄厉的惨嚎。
箭矢如同飞蝗,遮蔽了天空。
齐天部的人往上冲。
他们没有什么精良的装备,很多人只有一面简陋的木盾,或者干脆顶着同伴的尸体。
他们咬着牙,眼睛盯着城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上去,杀光守军,打开关门。
守军往下砸。
他们也知道国库空虚,援军无望,但他们身后是京城,是皇帝,是那份沉甸甸的“国恩”。
他们不能退,退了,就是千古罪人。
攻城锤一下下撞击着厚重的关门,发出沉闷的巨响,像垂死巨兽的心跳。
尸体堆积起来,在关墙下垒成新的斜坡。
血水汇成小溪,沿着石缝流淌,渗进冻土,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硝烟味。
江无花下了马,她握着匕首,亲自带人冲上了一段城墙。
守军认出她,像见了血的鬣狗一样围拢过来。
刀枪剑戟往她身上招呼。
她没躲。
自在真魔体让她像个行走的堡垒,普通的兵刃砍在她身上,只留下浅浅的白痕,或者直接崩断。
她的匕首挥动,每一次闪烁,都带起一蓬血雨。
但这并不能立刻扭转战局。
守军太多了,而且同样悍不畏死。
他们用命填,一层层涌上来,试图把这个“女魔头”淹没。
杨钊在亲兵护卫下,也看到了在城头肆虐的江无花。
他老眼通红,拔出佩剑,嘶哑着吼叫:“诛杀此獠!赏千金,封万户侯!”
重赏之下,更多守军如同潮水般涌向江无花所在的那段城墙。
战斗变成了围绕她一个人的绞肉机。她身边的人不断倒下,又被后面的人补上。
她像激流中的礁石,承受着永无止境的冲击。
后来流传的说法越来越玄。
有人说她独战十万大军,匕首挥出就能清空一片。
有人说大虞皇室秘密培养的几个天阶老怪物终于出手,却被她一人一刀,尽数斩杀在潼关城头,血染红了她的衣袍,也染红了那天的夕阳。
真相没那么传奇。
她确实很强,强到超出了常理。
但更多的是惨烈。
她吸引了绝大部分火力,为其他方向的攻城部队创造了机会。
乌力罕带着草原骑兵,反复冲击着城门。
战斗从清晨持续到日暮。
当潼关那扇千疮百孔的城门终于在内部爆炸和外部撞击下轰然洞开时,关墙上下的厮杀声并没有立刻停止。
杨钊看着潮水般涌入关内的敌军,看着身边所剩无几的亲兵,他举起佩剑,横在脖颈前。
“陛下……老臣……尽力了……”
剑刃抹过,血溅三尺,染红了城头的青砖。
潼关,破了。
至死,他面向着京城的方向。
江无花踏着满地的尸骸和血泊,走上关楼。
她看着杨钊的尸体,看着他至死紧握的剑,和他脸上那种仿佛解脱、又仿佛无尽遗憾的神情。
“愚忠。”
她吐出两个字。
声音不大,在渐渐平息的厮杀余音中,却格外清晰。
旁边一个刚归附不久的、原大虞降将忍不住低声反驳:
“盟主,杨将军……也算是尽忠报国,死得壮烈……”
江无花转头看他,目光平静无波:“他尽的是谁的忠?报的是谁的国?”
降将噎住。
“他守在这里,不让外面那些快饿死的人进去,是在尽忠?”
她指了指关内那些开始清理战场、眼神麻木中的士兵,平民。
“他报的那个国,让他的兵饿着肚子守关,让关内的百姓被层层盘剥,易子而食,这就是他要报的国?”
她重新看向杨钊的尸体。
杨钊做错了吗?
站在大虞臣子的角度,没有。
他抵抗“外敌”,死战不退,保全名节,是忠烈,是英豪。
史书上会记下他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杨钊做对了吗?
站在那些被这个“国”压榨得活不下去的百姓角度,站在那些只想砸碎这吃人枷锁的“叛军”角度,也没有。
他明知这个朝廷从上到下已经烂透,明知皇帝昏聩,百官贪腐,民生凋敝,却依旧用无数士兵和平民的性命,去维护这个腐朽的躯壳。
他的忠诚,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帮凶?
用更多人的血,去延续一个早已该死亡的王朝的痛苦。
他的忠,建立在无数人的苦难之上。
江无花弯腰,从杨钊僵硬的手指间,轻轻取下了那柄染血的佩剑。
剑很沉,带着一个时代、一种信念的重量。
“厚葬他。”
她对身后的乌力罕说。
乌力罕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
江无花握着那柄剑,走到关墙边缘,望着南方。
潼关已破,前路再无险阻。
京城,就在视野的尽头。
风吹过,带着浓郁的血腥味和焦糊气,也带来一丝若有若无,来自远方沃土的生机。
她举起那柄属于杨钊的剑,剑尖指向京城的方向。
身后,是尸山血海,是一个时代的葬礼。
身前,是另一个时代的开端。
而“对”与“错”,“忠”与“奸”,在这铺满尸骨的道路上,显得如此苍白,又如此沉重。
这一战,双方死伤无算。
尸体填满了关前的壕沟,血水流入京城的护城河,河水泛着诡异的暗红,足足三天才慢慢褪去。
潼关的陷落,敲响了大虞王朝最后的丧钟。
而“女罗刹”江无花的名字,伴随着潼关之战的种种夸张传闻,被硬生生推上了江湖人口中“天榜第一”的宝座。
人们谈论她如何独战大军,如何斩杀天阶,如何冷酷无情。
至于那一战里,为了各自认定的“国”与“民”而倒下的数以万计的普通士卒,他们的名字,他们的面孔,成了史书里几行冰冷的数字,和那染红护城河的血水中,微不足道的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