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着破烂羊皮袄,头发胡子都花白打结的老头,拄着根木棍,颤巍巍地从瓦砾后挪了出来。
他脸上的皱纹像老树皮,眼睛浑浊,看着他们。
眼中没有害怕,只有一种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麻木。
“老丈是这里人?”
江无花松开匕首,问道。
老头咧开嘴,露出仅剩的几颗黄牙,笑了笑,比哭还难看:
“人?这里早没人了。死的死,跑的跑。我是没地方去,等死罢了。”
他走过来,毫不客气地靠近火堆坐下,伸出干枯的手烤火。
“你们是南边来的?”
老头浑浊的眼睛扫过他们几个,“看打扮,不像商人,也不像逃难的流民。”
江无花没回答,反问道:“这里……经常有戎狄过来?”
“来啊,怎么不来。”
老头咳嗽几声,“隔三差五就来一趟,抢东西,抢人。粮食,牲口,女人,有点用的都抢。抢完了就走,像蝗虫过境。”
他指了指周围,“你们看到的,都是他们留下的。”
“朝廷……不管吗?”
冷云舒忍不住问,声音低沉。
“朝廷?”
老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喘匀气,
“朝廷?朝廷忙着在江南征税,在京城砍头,哪有工夫管我们这些边陲野人的死活?丢了就是丢了,谁还费力气捡回来?说不定啊,龙椅上的皇帝老儿,正巴不得戎狄帮他‘清理’掉我们这些吃闲饭的嘴呢。”
闻言,刘武缩了缩脖子,把包袱抱得更紧。
冷云舒低下头,看着跳跃的火苗,脸上没什么表情。
燕十三从高处走下来,扔给老头一块干粮。
老头接住,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噎得直伸脖子。
“老丈,从这里往北,哪条路去草原近点,人少点?”燕十三问。
老头费力地咽下干粮,用袖子擦了擦嘴,抬起浑浊的眼看了看燕十三,又看了看江无花:
“你们……是要去投戎狄?”
没人说话。
老头嘿嘿笑了两声,笑声在破败的土围子里回荡,有点瘆人,
“去吧,去吧。反正留在这里也是等死。去了那边,是给贵族当奴隶,还是当牛马,看你们自己的造化。总比在这里,被自己人当成弃子强。”
他顿了顿,用木棍在地上划拉了几道歪歪扭扭的线:
“走西边那条干河沟,绕着黑石山脚走。那边路难走,马队不爱去,碰上游骑的机会少点。不过也得小心,有狼,还有……一些活不下去,专门劫道的人。”
他说完,不再看他们,专心致志地啃着那块干粮,仿佛那是世间唯一重要的事情。
歇了一夜,第二天天蒙蒙亮,几人就动身了。
按照老头指的路,果然难走。
干涸的河沟里全是乱石,深一脚浅一脚。
风更大,卷起的沙子迷人眼。
一路上,偶尔能看到零星的人影,都是像那老头一样,在废墟里刨食,或者像幽魂一样漫无目的游荡的人。
看到他们,那些人要么立刻躲起来,要么就用那种空洞麻木的眼神看着,没有任何表示。
走到中午,在一处背风的坡地下休息。
刘武拿出干粮分食,唉声叹气地说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江无花走到坡顶,望着南方。
来路已经看不清,只有一片苍黄。
她想起李长生,想起李长生对她说过的话。
爹是不是早就看透了这一切,所以才能那么心安理得地“烂”在铺子里?
爹是不是觉得,无论外面怎么打生打死,怎么改朝换代,最终都不过是换一拨人,重复同样的戏码?
“想什么呢?”
燕十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的,手里拿着水囊。
“没什么。”
江无花接过水囊,喝了一口,“就是觉得,这十六州丢了,好像……也没人在乎。”
燕十三看着远方,语气平淡:
“在乎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像下面那些人一样,心死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
“活着的,且还能动弹的,都在忙着算计自己的那点得失。慕容家算计着怎么吞掉南宫家,南宫家算计着怎么换个皇帝,虞铧算计着怎么坐稳龙椅,张启明算计着怎么捞更多权柄……谁有工夫,在乎这几片长不出金子的荒土,和这些不值钱的命?”
他的话像冰水,浇得江无花浑身发冷。
是啊,都在算计。
他们这几个人,也不过是别人算计中的棋子,或者,是意外闯入棋盘,搅乱了局面的石子。
“那我们呢?”
她问,“我们算什么?”
燕十三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带着点倦,又带着点别的什么:
“我们?我们是不想被算计死,所以只能拼命挣扎的……蝼蚁。”
他拿回水囊,转身走下坡地。
江无花独自站在坡顶,风吹动她的头发。
蝼蚁。
她重复着这个词。
是啊,蝼蚁。
可就算是蝼蚁,被踩到头上的时候,也会咬人一口。
这帮平民,为什么就不知道反抗呢?
她低头抓起一把脚下这沦陷之地的泥土。
泥土从指缝间漏下,随风散开。
她转身,走下坡地,对休息的几人说:
“走吧。”
……
他们继续沿着干河沟向北。
在太阳快要落山时,终于看到了远方地平线上,那一片连绵起伏的绿色轮廓。
草原,快到了。
也就在这时,侧后方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听起来人数不少,正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而来。
燕十三眉头一皱,锈剑横在身前。
冷云舒挣扎着站直身体,目光死死盯住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刘武吓得脸如土色,差点把怀里的金银扔掉。
烟尘腾起,一小队骑兵出现在视野里,约莫二十骑,穿着皮袄,戴着毡帽,背着弓,挎着弯刀。
不是大虞官兵的打扮。
是戎狄的游骑。
为首的一个骑士,勒住马,用生硬的官话朝他们喊了一句什么,手指着他们,又指了指自己来的方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贪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