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画舫下的淤泥,越陷越深,发黑发臭。
阿蘅日复一日洗着堆积如山的碗碟,手指在冷水里泡得肿胀发白,旧伤叠着新伤。
河水的腥气混着画舫特有的糜烂味道,几乎让她嗅觉麻木。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烂下去,直到某一天像月白一样,被一张破草席卷着沉入河底。
直到那天下午。
刘嫂难得没有骂人,只是用那种估量牲口般的眼神上下扫了她一遍,鼻子里哼出一股气。
“算你还有点造化。收拾一下,有人要见你。”
阿蘅没动,依旧低着头看着盆里油腻的污水。
见人?
见谁?
无非是另一个“孙舅爷”,或者别的什么“贵客”。
她早已没了挣扎的力气,只剩下一具空壳。
刘嫂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
“磨蹭什么!快点!”
她被推搡着走到船头甲板。阳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
一个穿着粗布衣服、鬓角散乱、身形佝偻的妇人正局促地站在那里,双手死死绞着一个空瘪的包袱皮。
看到那身影的瞬间,阿蘅的呼吸猛地一滞。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骤然松开,疯狂地跳动起来,撞得胸口生疼。
是娘。
娘老了。
瘦得脱了形,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
眼角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眼神浑浊,里面盛满了阿蘅看不懂的疲惫。
身上的衣服比过去更破旧,打了好几个歪歪扭扭的补丁。
但那就是娘。
阿蘅僵在原地,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嘶嘶声,她想冲过去,脚却像钉在了船板上。
她想喊,却只能挤出破碎的气音。
娘也看到了她。
眼睛猛地睁大,嘴唇哆嗦起来,踉跄着上前两步,又猛地停住,像是怕碰碎什么。
她的目光贪婪地在阿蘅脸上身上扫过,看到那身廉价的粉色粗布衣,看到那双泡得红肿、布满冻疮和伤疤的手,看到女儿尖削的下巴和惊怯的眼神。
娘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顺着深刻的皱纹往下淌。
她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先发出一连串压抑不住的、哽咽的抽气声。
“阿……阿蘅……”
娘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听不清,“我的儿……娘……娘来接你了……”
来接她?
阿蘅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来接她?
离开这里?
不敢置信的狂喜像潮水一样冲上来,瞬间淹没了所有麻木和绝望。
她忘了身上的疼,忘了身上的残缺,忘了这里的一切!
她只想扑进娘的怀里,闻闻娘身上那股汗味和旧棉布的味道!
她猛地向前冲了一步。
刘嫂冷眼旁观着,这时才不阴不阳地开口:“啧,母女情深啊?柳家的,钱可带足了?当初卖她的钱,可是说好……”
娘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转过身,对着刘嫂,膝盖一软,竟是要跪下去的样子,声音带着哭腔和哀求:
“刘嫂,行行好,求求您……我就接她出去一天……就一天!让她给她爹磕个头,她爹……她爹没了……前天刚埋了……求求您了……”
爹……没了?
阿蘅冲过去的动作僵在半路。
那个总是咳、咳得撕心裂肺、咳出血点子的爹……没了?
娘还在哀哀地求,几乎语无伦次:“……就一天……磕个头就回来……我保证……求您发发慈悲……”
刘嫂皱着眉,极其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哭哭啼啼晦气死了!一天!就一天!明天这个时候不送回来,扒了你的皮!滚吧!”
娘千恩万谢,几乎要磕头,被刘嫂嫌弃地躲开。
她踉跄着起来,一把抓住阿蘅的手腕,那手冰凉,粗糙得像树皮,却用力得几乎掐进阿蘅的肉里。
“走……阿蘅……跟娘走……”
阿蘅被娘几乎是拖着下了画舫,踩上久违的实地。
阳光照在身上,她却觉得一阵阵发冷。
爹没了?
那个破败但曾经是“家”的地方,现在连爹也没有了?
娘拉着她,走得飞快,几乎是跌跌撞撞。
一路上,娘絮絮叨叨,声音嘶哑,带着哭过的鼻音,却又有一种奇怪的亢奋。
“……你爹……没受什么罪……咳着咳着就过去了……”
“……娘对不起你……当初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等给你爹磕了头,就好了……就好了……”
阿蘅被动地跟着,手腕被娘攥得生疼。她抬起头,看着娘佝偻的背影,散乱的花白头发在风中飘着。
她想告诉娘,爹不咳了,也好。
她想问娘,这些年怎么过的。
她张着嘴,努力地想发出点声音,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娘似乎完全没察觉她的异常,或许根本顾不上。
她只是死死拉着女儿,不停地走,不停地说话,像是要把这些年没说的话都倒出来。
她们没有回那个水湾边的破屋。娘拉着她径直出了城,走到城外一片荒凉的乱葬岗。
这里到处都是低矮的土包,有些插着歪歪扭扭的木牌,有些什么都没有,只有被野狗扒拉过的痕迹。
娘在一个几乎被雨水冲平的小土包前停下。
土是新的,旁边散落着几块没烧干净的纸钱。
“就……就这儿了……”
娘的声音抖得厉害,松开阿蘅的手,自己先瘫跪了下去,用手拍着那冰冷的土坷垃,“他爹……我带阿蘅来看你了……你看一眼啊……”
阿蘅看着那个小小的土包,很难想象那个曾经那么高大的爹,就躺在这么一小堆土下面。
她慢慢地跪了下去,膝盖硌在冰冷的石子上。
娘在一旁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絮叨,说爹命苦,说日子难熬。
阿蘅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土上。
她一下一下地磕着,心里空洞洞的。
为爹磕头。
也为那个死去的、会哭会笑会说话的柳阿蘅磕头。
磕完头,娘拉起她。
娘的眼睛红肿,但情绪似乎平静了一些。
她看着阿蘅,仔仔细细地看,伸手想理理阿蘅枯黄的头发,手指碰到发丝,又缩了回去。
“走……回家……娘给你做点吃的……”
娘的声音柔和了一些,带着一种属于过去的微弱暖意,很陌生。
回家?
这两个字像火星,瞬间点燃了阿蘅早已死寂的心!
磕完头,不是回画舫?
是回家?
娘是来接她回家的!
真的回家!
巨大的喜悦几乎让她眩晕!
她用力点头,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嘶嘶声,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娘似乎愣了一下,看着她脸上的泪,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别开脸,拉起她的手。
“走……走吧……”
娘所谓的“家”,已经不是原来的地方了。
是城边一个更破更小的窝棚,低矮得几乎直不起腰,里面只有一堆干草和一个破瓦罐。
但阿蘅不在乎!
只要离开画舫,哪里都是好的!
娘真的生起了火,瓦罐里煮了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
娘看着她喝粥,眼神依旧那种奇怪的、混合着悲伤和急切的光。
“慢点喝……别噎着……”
娘说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阿蘅捧着温暖的瓦罐,小口小口地喝着几乎无味的米粥。
这是她这些年来,吃过最干净、最温暖的一顿饭。
她看着娘被火光映照的侧脸,心里被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幸福感填满。
她甚至开始幻想,以后就和娘住在这个小窝棚里,虽然穷,虽然苦,但不用再害怕那些手和眼睛了。
晚上,娘让她睡在干草堆上,把自己一件破旧的棉袄盖在她身上。
窝棚里很冷,风从缝隙里钻进来。
但阿蘅却觉得从未有过的暖和和安心。
她在娘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里,沉沉睡去。
睡着了,嘴角还带着一丝恍惚的笑意。
她做梦了。
梦见和娘住在干净的房子里,爹的病好了,桌上摆着热腾腾的饭菜……
突然,一阵粗暴的推搡和压低的呵斥声把她惊醒。
窝棚那扇破旧的木板门被踹开了!
冷风猛地灌进来!
两个身材高大、面目模糊的黑影堵在门口!
阿蘅惊恐地睁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一只粗糙的大手就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臂像铁钳一样箍住了她的身子,把她整个人从干草堆上提了起来!
她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嘶鸣,双脚乱蹬!
娘呢?
娘!
她看向娘睡的地方。
娘也起来了,就站在窝棚的阴影里,背对着她,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她没有回头,没有阻止,只是那么站着,抖着。
一个黑影把一个小布袋扔到娘脚边。
布袋落地,发出一点熟悉的闷响。
阿蘅的挣扎猛地停住了。
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她看着那个,背对着她颤抖的背影。
看着地上那个钱袋。
一切都明白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回家。
全都是假的。
只是一次更彻底、更残酷的贩卖。
捂住她嘴的手力道大得让她窒息。
她被毫不费力地扛了起来,像扛一袋粮食。
窝棚低矮的门框撞了她的头,眼前一黑。
最后一眼,她看到娘终于转过身。
月光从门框漏进去一点,照在娘脸上。
那张脸上全是眼泪,扭曲着,嘴巴张着,像是在无声地嚎哭,又像是在说什么。
但阿蘅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被扛着,快步走入冰冷的夜色里。
离那个小小的窝棚,离那个颤抖的、流泪的背影,越来越远。
喉咙里那片残缺的根部,疼得像是又被撕裂了一次。
这一次,她连嘶嘶的气音都发不出来了。
只有眼泪无声地、疯狂地涌出,顺着额角流下去,滴落在扛着她的那人粗糙的衣服上,瞬间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