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的尸体在天黑透后,被刘嫂喊来的两个哑巴力夫用破草席一卷,抬下了画舫。
草席坠入河水时,只发出了一声闷响,连水花都没溅起多高。
河面晃了晃,很快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画舫上的日子照旧。
刘嫂让人把那根上吊的布绳扔了,把那小隔间彻底清扫一遍,泼了水,点了劣质的熏香,试图驱散那看不见的晦气。
没过两天,一个新来的,同样面黄肌瘦的姑娘被送了进来,住进了月白那个隔间,穿着月白穿过的旧衣服,开始重复月白经历过的一切。
姐姐们偶尔还会提起月白,语气平淡,像在说一件很久以前的事。
“月白那丫头,就是性子太拗。”
“想不开呗,这世道,谁不难?”
然后话题很快转向新来的客人,新到的胭脂水粉,或者抱怨哪天的饭菜更难吃。
阿蘅依旧干着她的杂活。
手泡在冷水里的时间更长了,冻疮破了又烂,烂了又结痂。
喉咙的伤口慢慢长合,留下一个粗糙的疤痕,每次吞咽口水都像有个硬块在那里滚动。
她彻底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了,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些嘶哑的气音,像窗外刮过的风声。
她变得更沉默,更像一个影子。
低着头,不停地洗,不停地擦,试图用身体的疲惫淹没脑子里那些不断翻涌的东西。
月白悬在半空、微微晃动的身体,掉落的鞋子,盖脸的脏布……
这些画面总在不经意间撞进脑子里,让她浑身发冷。
夜里,她蜷缩在坚硬的板床上,隔着一层薄薄的板壁,能听到新来的姑娘低低的啜泣声,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她拉起破旧的被子,蒙住头,连那点细微的哭声也不想听见。
可有些东西,捂是捂不住的。
画舫里终日弥漫的那种甜腻香粉、酒肉、汗水和某种体液混合的浑浊气味,无孔不入。
但在这些令人窒息的味道底下,阿蘅却总能恍惚间嗅到一丝极淡极淡,属于过去的味道。
那是娘身上的味道。
不香,甚至有点汗味,混合着常年缭绕的廉价线香和苦涩药汁的气味。
还有一种阳光晒过旧棉布的味道。
那种味道,曾充斥在那个漏雨却勉强称为“家”的小小空间里。
起初,这味道的闪现让她心惊,随即是尖锐的刺痛。
是娘把她推给潘姨的。
是娘接过那个钱袋,手抖得那么厉害,却还是把她推了出去。
可痛着痛着,那味道带来的东西,好像慢慢变了。
她开始想起更多别的东西。
想起娘那双总是红肿、裂着口子的手,在昏暗油灯下穿针引线,针脚细密,直到眼睛熬得通红。
想起娘把熬好的、黑乎乎的药汁小心吹凉,一点点喂给咳得撕心裂肺的爹,眉头拧着,嘴角却尽力抿着,不露出愁苦。
想起偶尔,极少数的偶尔,娘从绣坊结回工钱,买了半块小小的芝麻糖,掰成两半,大的那块塞给她,小的那块抿在自己嘴里,看着她吃,眼里有那么一点点极淡的笑意。
想起那个最后分别的清晨,娘别开脸不敢看她,胡乱理她头发的手指,冰凉,却在发抖。
推她走的那一下,力道轻得几乎像是抚摸。
“去……去学门手艺……有好饭吃……”
娘当时哑得快听不见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那声音里的艰难,那股怎么压也压不下去的哽咽,那个时候她只顾着害怕,完全没有听出来的东西,现在却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淹没了她。
是啊,有好饭吃。
在这里,她确实吃上了“饭”,虽然大多是馊的、冷的、猪狗食一样的东西。
但至少,没饿死。
娘呢?
爹呢?
爹那咳血的毛病,离了药,能撑多久?
娘把那点卖她的钱拿去抓药,能抓几副?
药吃完了呢?
米缸空了呢?
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心口最软的地方,疼得她猛地蜷缩起来,手指死死抠着床板。
她忽然不敢再往下想。
恨意像潮水一样退去,露出底下更荒芜、更冰冷的滩涂。
那里面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空茫和……思念。
尖锐的,无法抗拒的思念。
她想娘。
想那个会给她掰半块芝麻糖的娘。想那个在爹咳得惊天动地时,轻轻拍着爹的背、眉头紧锁的娘。
想那个身上有着汗味、药味和旧棉布味道的娘。
哪怕是那个最后把她推出去的娘,那只冰凉发抖的手,那个别开不敢看她的侧脸,此刻想起来,也蒙上了一层模糊的、让人鼻子发酸的情绪。
思念一个人,最先忘掉的,果然是那些不好的地方。
剩下的,全是揉碎了、掺着玻璃渣的暖意。
她甚至开始为娘找理由。
娘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
爹要死了,家要散了。
卖了她,或许爹能多活几天,娘能喘口气。
总好过一家人抱在一起,烂死在那间漏雨的破屋里。
是不是?
她无声地问着黑暗,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响。
没有人回答。
只有窗外河水流动的单调声响,还有隔壁新来姑娘压抑不住,断断续续的哭泣。
阿蘅把脸埋进那床又硬又臭的被子里,用力吸着气。
被子上只有霉味、汗味和画舫里那种特有的浑浊气味。
娘的味道,早就散得一干二净了。
她再也闻不到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滚烫的,滑过脸颊,迅速变得冰凉。
她没有出声,只是肩膀微微地颤抖,任由眼泪无声地淌进嘴里,混合着喉咙伤口残留的血腥气和永远挥之不去的苦涩。
她哭那个再也不会回来的娘。
哭那个咳血的爹。
哭那个死在河里的月白。
也哭这个哑了的、脏了的、再也回不去的自己。
在这一刻,所有的恨意、恐惧、麻木都被这突如来的汹涌思念冲垮了。
她只想再见娘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只想再闻闻那股混合着汗味、药味和旧棉布的味道。
哪怕那股味道的尽头,是分离和无法言说的苦楚。
也比现在这样,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