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像掺了沙子的米,硌得人浑身不自在。
特别是江无花离开后的日子。
长生铺子里的空气总是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长生去勾栏的次数越发频繁了。
倒不是真有多爱听那咿咿呀呀跑调的曲子,只是那地方人多,嘈杂,能暂时填满耳朵和眼睛。
让他没空去想那个没良心的死丫头到底死哪儿去了,是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被人欺负。
这天下午,他又窝在老位置,靠着柱子,面前摆着那壶能续水续到没味的粗茶和一碟几乎没动的茴香豆。
台上,一个涂脂抹粉、嗓子发哑的姑娘正有气无力地唱着不知名的酸曲。
正听得昏昏欲睡,台下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老鸨扭着腰,领着一个新面孔的姑娘上了台。
那姑娘看着年岁不大,约莫豆蔻年华,和江无花差不多年纪。
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旧衣裙,头发枯黄,胡乱挽了个髻,插着根木簪。
小脸瘦削,面色蜡黄,低垂着头,不敢看人。
最扎眼的是,她胳膊从袖口露出的那一小截,上面交错着几道新旧不一的青紫色淤痕。
老鸨堆着笑,对着台下稀稀拉拉的看客介绍:“各位爷,今儿个新来的丫头,嗓子……呃,不方便,但会弹个小曲儿,给各位爷助助兴!”
那姑娘被推搡到台前,抱着一把旧琵琶,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骨节发白。
她抬起头,飞快地扫了一眼台下,眼神里只剩麻木,随即又迅速低下头,下巴几乎要戳到胸口。
她拨动琴弦,弹了一首极其简单甚至有些生涩的江南小调。
果然不能唱,只是弹。
技艺生疏,偶尔还会错个音,但那简单的调子竟莫名透出一股子小心翼翼的哀凉。
台下看客没什么反应,依旧嗑瓜子的嗑瓜子,聊天的聊天。
老鸨脸上有点挂不住。
李长生原本耷拉着的眼皮,不知何时掀开了一条缝。
他的目光越过氤氲的茶汽,落在那个弹琵琶的哑女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他看着那丫头瘦弱的肩膀,看着那低垂的侧脸,看着那胳膊上刺目的淤青……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江无花。
如果……如果他李长生真是个普普通通、没啥本事的店铺老板,守不住那个一天天长大、心思越来越野的丫头……
那丫头以后的命运,会不会就像眼前这个哑女一样?
甚至更糟?
被生活所迫,或者被人所欺,落入这等地方,受尽屈辱,连哭喊都发不出声?
那丫头性子烈…肯定受不了这个。
怕是宁可一头撞死……
他几乎能想象出江无花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变得如同眼前这哑女一般死寂绝望的样子……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茶碗,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不行!
绝对不行!
李长生刚想去把江无花接回来,但下一秒,他的左脑就开始攻击右脑了:
‘瞎琢磨什么!那死丫头自找的!非要往外跑!吃点苦头才知道好歹!省得以后无法无天!老子才不操心!’
他试图用愤怒掩盖那瞬间的心悸,强迫自己移开目光,端起茶碗灌了一口。
冷茶苦涩,难喝得要命。
台上的小曲弹完了。
哑女抱着琵琶,不知所措地站着,身体微微发抖。
老鸨脸上挤出笑,拿着个破锣,开始挨桌讨赏钱。
走到李长生这桌时,看到他那副生人勿近的臭脸,本来想绕过去,但瞥见他刚才似乎盯着哑女看了好久,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凑了过来。
“公子,行行好,赏两个子儿吧,丫头刚来,不容易……”
老鸨陪着笑,把锣递到他面前。
李长生皱着眉,一脸极其不耐烦又肉疼的表情,仿佛要割他的肉。
他磨磨蹭蹭地把手伸进怀里,摸索了半天,才极其不情愿地掏出两个磨得发亮的铜板。
手指捏着铜板,悬在破锣上方,却迟迟不松手。
老鸨脸上的笑容有点僵,手举着锣,等着那铜板落下。
可等了半天,那俩铜板就像焊在了李长生手指上一样。
她疑惑地抬眼看向李长生。
只见李长生眼睛根本没看她,而是又直勾勾地盯着台上那个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的哑女。
“公子?”
老鸨忍不住出声提醒,心里嘀咕这抠门鬼今天怎么怪怪的。
见状,老鸨捏住了铜板另一头,笑着想抽走,却发现抽不动。
她加了点力道,还是抽不动。
老鸨心里嘀咕这怕不是个傻子,又不好发作,只得手上暗暗用力,指甲几乎要抠进李长生的皮肉里,脸上却还强撑着笑:
“公子?您这……松手呀?”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一个捏着铜板不放手,一个使劲想抠走。
两枚铜板在两人指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李长生看看老鸨,又看看手里的铜板,脸上那肉疼的表情更明显了。
他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收回,但最终,还是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手指。
两枚铜板“当啷”一声,落入了破锣里。
老鸨松了口气,赶紧道谢,正要转身去下一桌。
“等等。”
李长生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老鸨回头。
李长生却又不看她了,目光飘向别处,像是随口一问,语气硬邦邦的:“那哑巴……哪儿来的?叫什么?”
老鸨愣了一下,心里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答道:
“唉,可怜见的,好像是南边逃难过来的,家里都没了,被人牙子卖过来的。叫什么?谁知道呢,就是个哑巴,也没个名儿……”
李长生听完,没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走了。
然后重新靠回柱子上,闭上眼睛,一副谁也不爱搭理的样子。
老鸨撇撇嘴,扭着腰走了。
勾栏里,咿咿呀呀的唱曲声又响了起来,混杂着看客的污言秽语。
李长生闭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
台上的琵琶声又响起来了,依旧是那首生涩哀凉的小调。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会儿是江无花离家那晚强装镇定却泪眼婆娑的样子。
一会儿是那哑女胳膊上的淤青和麻木的眼神。
一会儿又是京城存在的刀光剑影……
“妈的……”
他极其低声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台上的小调,幽幽地飘着,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缠得人心头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