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生从勾栏回来后,那哑女的样子,就像在他脑子里扎了根,挥之不去。
尤其是那双眼睛,总是不自觉地就和江无花离家那晚离家的时候,泪眼婆娑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他躺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烙饼似的。
他越想越烦躁,猛地坐起身,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
越看那哑女,越觉得她“像”江无花。
不是模样像,是那种无依无靠、任人拿捏的处境像。
一想到江无花在外面可能遇到的委屈,再想到白天自己居然只抠抠搜搜给了两个铜板,他就觉得脸上臊得慌,心里那股邪火没处发,憋得难受。
还有那老鸨当时看他的眼神!
像是看一堆垃圾!
妈的!
他李长生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憋屈?
虽然大部分时候是他自己选择憋屈。
不行!
他一骨碌爬起来,黑着脸,穿上那件江无花给他缝的袍子。
他得做点什么,不然今晚别想睡了。
但他没钱。
铺子生意半死不活,之前攒的那点家底,一大半被江无花那死丫头“败”光了。
剩下的,得留着过日子。
他在屋里转了两圈,眼神落在窗外黑漆漆的夜街上。
半晌,他啐了一口,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妈的,就当破财消灾……不对,是借!”
他身影一闪,如同鬼魅般融入了夜色中,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镇上王员外家的库房,今晚闹了“鬼”。
守夜的家丁睡得死沉,第二天清点,只会发现库房里少了一袋碎银子,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痕迹,门窗完好,仿佛那银子是自己长腿跑了。
李长生揣着那袋沉甸甸、还带着库房霉味的银子,心里一点没有“劫富济贫”的快感,只有滴血的心疼和强烈的后悔。
“亏大了亏大了……这么多银子……能买多少米多少肉……造孽啊……”
他一边往勾栏赶,一边在心里疯狂咒骂自己脑子进水。
但脚步却没停。
晚上的勾栏比白天喧嚣十倍。
灯笼挂得通红,脂粉香气混合着酒气汗味,熏得人头晕。
看客挤满了大堂,吆五喝六,吵吵嚷嚷。台上换了妖娆的舞娘在扭动腰肢。
李长生挤在人群里,闻着那廉价的脂粉味,听着周围的污言秽语,只觉得浑身不自在,越发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才会来这种地方撒钱。
他看到那个哑女了。
她换了一身稍微鲜艳点、却依旧不合身的薄纱裙子,被老鸨推搡着站在台子角落,像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她头垂得更低,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裸露的胳膊上,那几道淤青在红灯笼的光下显得更加刺眼。
周围看客投去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欲望和品头论足,像无数只黏腻的手,让她无所适从。
李长生觉得胸口更堵了。
终于,舞娘退下。
老鸨扭着肥硕的腰肢,满脸堆笑地走到台中央,拍了拍手,让喧闹的人群安静些。
“各位爷!各位大爷!安静安静!今晚的重头戏来了!”
老鸨声音尖利,带着夸张的兴奋,
“咱们这新来的丫头,虽说嗓子不方便,但瞧瞧这水灵劲儿!瞧瞧这身段!可是干干净净的黄花大闺女!今儿个,老娘就发发善心,给她找个知冷知热的爷们儿!价高者得!”
台下瞬间爆发出更加兴奋的哄叫和口哨声。
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哑女吓得猛地一哆嗦,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被身后的龟公推了回来。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蜡黄的脸颊滑落。
李长生看着那滴眼泪,脑子里“嗡”的一声,最后那点犹豫和心疼瞬间被一股无名火烧得干干净净!
他仿佛看到了江无花在某个地方,也这样无助地流泪……
就在老鸨刚要喊出起拍价,一个油头粉面的胖子已经急不可耐地嚷嚷出“五十两!”的时候——
一个异常清晰、甚至带着点气势的声音,猛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响彻整个勾栏:
“我出二百两!”
整个勾栏瞬间安静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那个穿着旧袍子、看起来穷酸潦倒、靠在柱子边的男人。
二百两!
在这小镇勾栏,买个头牌姑娘的初夜都绰绰有余了!
买一个不能说话、瘦了吧唧的哑巴?
这人疯了吧?
老鸨也愣住了,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李长生,随即脸上笑开了花,皱纹堆成了一朵菊花:“哎哟!这位爷!豪气!二百两!还有没有更高的爷?”
台下鸦雀无声。
谁也不会跟一个傻子争。
李长生喊完那一声,看着周围人看傻子一样的目光,听着老鸨那谄媚到恶心的声音,热血瞬间褪去,脑子一下子清醒了。
等等……
二百两?
他刚才喊了二百两?
就为了买个哑巴的初夜?
他猛地反应过来——他妈的!
他光想着砸钱装逼,虽然这逼装得他心肝脾肺肾都疼,把这哑巴从这火坑里暂时捞出来了,可他忘了……他可以直接赎身啊!
赎身肯定比这初夜权便宜啊!
亏了!
血亏!
一股铺天盖地的后悔瞬间把他淹没了!
比丢了那二百两银子还让他难受!
他恨不得当场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装什么大尾巴狼!
直接找老鸨谈赎身不就行了?!
现在好了,二百两,就买一晚上?
明天这哑巴不还是得留在这鬼地方?
李长生站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表情精彩纷呈。
那袋刚“借”来的银子揣在怀里,此刻烫得像块烧红的烙铁。
老鸨可不管他后不后悔,扭着腰就过来了,笑得见牙不见眼:“爷!您真是慧眼识珠!这丫头是您的了!您看是现在就去后面厢房,还是……”
李长生看着老鸨那张涂脂抹粉的老脸,又看看台上那个依旧闭着眼、瑟瑟发抖、仿佛认命了的哑女,肠子都悔青了。
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干,那句“我能不能改成赎身”在嘴边转了几个圈,看着老鸨那精明算计的眼神,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现在改口,怕是更要被当成冤大头往死里宰。
他黑着脸,极其不情愿、又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憋屈,从怀里掏出那袋还没焐热的银子,重重拍在老鸨伸过来的手里。
动作大得像是要打人。
“给……给老子找个干净地方!”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心在滴血。
老鸨掂量着那沉甸甸的钱袋,笑得更欢了:“好嘞!爷您放心!保准干干净净!春花,快,带这位爷和姑娘去后楼上房!”
一个龟公应声过来,谄媚地引路。
李长生僵着身子,跟着往后面走,一步一肉疼。
那哑女也被另一个婆子推搡着,跟在他后面,依旧低着头流泪。
周围看客发出意味不明的哄笑和议论。
李长生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也没这么后悔过。
二百两啊……
能买多少头牛啊……
江无花那死丫头……真是欠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