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吞吐着人流的钢铁巨兽。
广播里,用着毫无感情的、标准的女声,播报着一趟趟列车的到发信息。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方便面和人群混杂在一起的、焦躁而陌生的气味。
橙小澄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的木偶,被母亲牵引着,穿过拥挤的人潮。
她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张单程车票,票的边角,已经被她手心的冷汗,浸得有些发软。
母亲没有再对她说一句话。
她的脸上,是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只是用那双失去了所有温度的手,为橙小澄办好了一切托运手续,然后,将她,送上了那列即将带她远离一切的、银白色的列车。
在车厢门口,母亲停下了脚步。
“到了江城,你外婆会在站台接你。听话。”她说,声音,平静得像在交代一件与己无关的公事。
然后,她没有拥抱,没有告别,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只是转过身,决绝地,消失在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橙小澄站在车厢门口,看着母亲那冷漠的、迅速远去的背影,她感觉,自己生命中,最后一根,连接着“家”的、温暖的丝线,被彻底地,斩断了。
列车员,用一种催促的、不耐烦的眼神,看着她。
她才如梦初醒般,拖着那个小小的、却仿佛装满了全世界悲伤的行李箱,走进了车厢。
她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靠窗。她将行李箱塞进行李架,然后,像一滩烂泥,瘫软在了座位上。
列车,在一声悠长的、如同叹息般的汽笛声后,缓缓地,开动了。
窗外的站台,开始,缓缓地,向后移动。
那些送行的人群,那些挥别的手臂,都像一幅被快速拉长的、模糊的油画,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
阳城,这座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城市,正在,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态,离她远去。
起初,她是麻木的。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看着那些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建筑,熟悉的风景,都变成了飞速倒退的、模糊的色块。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像一台被格式化了的、空白的硬盘。
她感觉,自己不是坐在一列开往江城的列车上。
而是,坐在一列,开往一个未知的、充满了黑暗与绝望的、深渊的,单向列车上。
不知过了多久,当列车驶出市区,窗外的风景,变成了一片片单调的、飞速掠过的田野和树林时,那股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灭顶的悲伤,终于,像一座积蓄了太久能量的火山,猛地,爆发了。
“哇——”
她再也控制不住,趴在了那张小小的、冰冷的车窗前,哭得撕心裂肺。
那不是无声的、委屈的饮泣。
那是一种,耗尽了全身力气的、绝望的、野兽般的哀嚎。
她的哭声,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突兀,格外刺耳。周围的乘客,纷纷向她投来了好奇、不解、甚至有些厌烦的目光。但橙小澄,已经,完全不在乎了。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她哭自己,那段刚刚开始,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般,美好而珍贵的爱情,就这样,被硬生生地,掐死在了摇篮里。
陈潇……
这个名字,像一把最锋利的、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捅进了她的心脏。
她想起了,他在天文台,为她指认北极星时,那双深邃得像星空一样的眼眸。
“我们的地方”……
那句话,像一个最恶毒的、充满了讽刺的诅咒,在她耳边,反复地,回响。
她哭得更凶了。她的身体,因为剧烈的抽泣,而不住地颤抖。
她的胸口,像被一块巨大的、滚烫的石头,死死地压住,让她无法呼吸,几乎要窒息。
她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在绝望的、濒死的边缘,她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用那双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了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它开机。
屏幕上,依旧是他那张清冷的、熟悉的头像。
她颤抖着,点开了那个,她置顶的、充满了甜蜜回忆的聊天界面。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胡乱地、疯狂地,敲击着。她甚至,已经看不清自己到底打了些什么。她只是,将自己心中,那片无法言说的、巨大的痛苦与绝望,毫无保留地,倾泻了出去。
一条又一条,充满了错别字和混乱标点的、绝望的消息,像一发发,从她那颗破碎的心脏里,发射出的、求救的信号弹,飞向了那个,她唯一能抓住的、遥远的光源。
发送完最后一条消息后,她便像一滩烂泥,再次,瘫软在了座位上。
她将手机,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仿佛,那是她与这个世界,唯一的、最后的联系。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漫长。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煎熬。
她能听到的,只有自己那剧烈的、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和列车“咔哒、咔哒”的、如同倒计时般的、冰冷的行驶声。
他,会看到吗?
就在她即将被这无尽的、黑暗的猜测,彻底吞噬时,怀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叮咚。”
一声轻微的、几乎微不可闻的提示音,像一道划破无尽黑夜的、最耀眼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那片死寂的、绝望的世界。
她猛地坐直身体,用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的姿态,举起了手机。
屏幕上,有一条新消息。
来自,陈潇。
那消息,很短,只有两个字。
【等我。】
橙小澄看着那两个字,看着那两个,在破碎的屏幕上,显得有些模糊,却又无比清晰的字,她那双已经干涸的、流不出眼泪的眼眸,再次,被汹涌的、滚烫的泪水,所淹没。
“等我”。
这两个字,像一剂最强劲的、最有效的镇定剂,瞬间,注入了她那颗濒临崩溃的、狂乱的心脏。
它像一束,在最寒冷的、最黑暗的冬夜里,点燃的、微弱的、却又无比温暖的火光,让她,在无尽的寒冷中,感受到了些许,可以支撑她活下去的,温度。
她将手机,紧紧地,紧紧地,贴在了自己的唇上,仿佛,那两个字,就是他的吻,他的拥抱,他的承诺。
她不再哭了。
她只是,静静地,靠在窗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两个字。
“等我”。
这是她此刻,唯一的,也是全部的,救命稻草。
然而,当那股最初的、巨大的狂喜与感动,渐渐平息后,一种更深沉的、更冰冷的无力感,又像潮水般,缓缓地,将她包围。
“等我”。
这两个字,是如此的坚定,如此的充满了力量。
但它,又是如此的,苍白,如此的,无力。
这两个字,更像一个,遥远的、无法被实现的、美丽的童话。它给了她希望,却又让她,更加清晰地,看到了现实的残酷。
列车,依旧在飞速地,向前行驶。
窗外的风景,依旧在飞速地,向后倒退。
那片,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熟悉的风景,正在,一寸一寸地,从她的世界里,被彻底地,抹去。
就像她那段,刚刚开始,却被迫结束的,爱情。
她看着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了血红色的、遥远的天际线,她知道,她正在,离他,越来越远。
远到,仿佛,隔了,一个,无法被跨越的,世界。
而她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攥着那两个字。
“等我”。
在这场,充满了未知与绝望的、漫长的流放中,这两个字,是她,唯一的,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