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渐密,将张府庭院内的青石板路洗刷得泛着冷光。宋慈留下两名差役协助张员外稳定府内情绪,并继续在府中细查可能遗漏的线索,自己则带着赵虎、孙胜及另外几名得力人手,匆匆离开了张府。
他没有立刻前往普济寺,而是决定先去一个地方——李城的住处。
根据张员外先前提供的模糊信息和差役快速打探的结果,李城住在城西一条名为“泥鳅巷”的陋巷里。巷名如其境,狭窄、潮湿,两侧低矮的土坯房拥挤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阴沟的腐臭和廉价煤渣的味道。与张府的雕梁画栋相比,这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李城的“家”,是巷尾一间租来的、仅有内外两间的破旧瓦房。房门虚掩着,并未上锁。宋慈示意赵虎上前,轻轻推开。
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得几乎一览无余。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面的被褥打着补丁,却叠得整整齐齐。一张摇摇欲坠的木桌,上面摆放着几本磨损严重的书籍、一方劣质砚台和几支秃笔。墙角堆着一些卷起来的字画,想必是李城赖以谋生的物事。
宋慈目光扫过整个房间,眉头微蹙。这里太干净,也太……空洞了。并非指物质的匮乏,而是一种缺乏“人气”的感觉,仿佛主人早已离去多时,并且走之前刻意抹去了一些痕迹。
“仔细搜。”宋慈低声道。
赵虎和孙胜立刻行动起来。翻动床铺,检查桌案,查看那些字画。宋慈则走到书桌前,拿起那几本书,是《论语》、《诗经》和一本常见的策论范文,书页间有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与张清月闺房中那些情信上的“城”字笔迹相同,清瘦而带着一股刻意模仿的馆阁体风骨,只是在这些正经书籍上,笔锋间更多了几分焦灼与用力。
“大人,您看这个。”孙胜从床板下的一个隐蔽缝隙里,抠出一个小巧的、用油布包裹的物件。打开来看,是一枚质地普通的青玉簪花,样式简单,绝非富家小姐日常佩戴的奢华首饰,但做工也算精巧。
宋慈接过玉簪,仔细端详。簪体温润,并无灰尘,显然是近期存放于此。这会是张清月赠予李城的信物吗?还是属于另一个女子?
“还有其他发现吗?”宋慈问道。
赵虎摇了摇头:“回大人,箱笼里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衫,并无银两或值钱物件。灶台冰冷,米缸也快见底了。不像是有远行准备,更不像是……刚得了一千两银票的样子。”
一千两银票,足以将这间陋室堆满。若李城真与张清月成功私奔,得了这笔巨款,即便他心思缜密,不愿在出发前露白,也断无可能将住处维持得如此一贫如洗,至少会有些许准备远行的迹象。可这里,除了那枚来路不明的玉簪和叠放整齐的被褥,几乎找不到任何与“私奔”相关的积极证据,反而更像是一种……仓促离开,或者说是刻意营造出的离开假象。
宋慈沉吟片刻,将玉簪小心收好。“询问左右邻里。”
他们敲开了隔壁几户人家的门。面对官差,这些贫苦的百姓显得既惶恐又带着几分麻木。问及李城,一个在巷口摆摊卖炊饼的老汉回忆道:“李相公啊……平日里挺和气一个人,就是不太爱说话。昨儿个下午,好像还见他出门,说是去揽些抄写的活计。晚上……就没太留意了。”
另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补充道:“李相公人是穷,可心气高着呢。前阵子好像还听他跟人争执,说什么‘莫欺少年穷’之类的……哦,对了,大概四五天前,有个穿着斗篷、看不清脸的人来找过他,两人在屋里说了好一会儿话,声音压得低低的,不知说些什么。”
穿斗篷的人?宋慈追问那人的体貌特征,妇人却只是摇头,说当时天快黑了,那人又裹得严实,实在看不清楚。
线索似乎又多了一条,却也更加扑朔迷离。李城的社会关系显然并非只有张清月那么简单。那个神秘访客是谁?与此次私奔事件有无关联?
离开泥鳅巷,宋慈一行人马不停蹄,赶往普济寺。
普济寺位于潭州城外西郊的栖霞山麓,远离城区的喧嚣。马车在泥泞的山路上颠簸,车窗外,暮色渐合,远处的山峦在雨雾中显得朦胧而阴沉。寺庙的轮廓渐渐出现在视野尽头,背倚青山,殿宇的飞檐在灰暗的天色下如同蛰伏的巨兽的角。
与想象中香火鼎盛的景象不同,普济寺山门有些破败,朱漆剥落,石阶缝隙里长满了青苔。只有门前那两尊石狮子,历经风雨冲刷,依旧沉默地矗立着,眼眶空洞地凝视着来客,透着一股森然之气。
敲开山门,一个小沙弥探出头来,见到官差,吓了一跳。通报之后,不多时,一位身披棕色袈裟、年约五旬、面容清瘦的老僧快步迎了出来,他身后跟着几个年纪不一的和尚。
“阿弥陀佛。老衲圆真,是本寺住持。不知各位差爷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圆真和尚双手合十,语气恭敬,眼神却在宋慈等人身上迅速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宋慈还了一礼,开门见山:“本官宋慈,潭州司法参军。为调查一桩失踪案而来。请问主持,昨日酉时至今,贵寺可曾见过一位年轻女子到访?或是有什么异常动静?”
“失踪案?年轻女子?”圆真和尚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困惑,“回大人,敝寺近年来香火稀疏,平日来的多是些熟识的香客,或是周边山民。昨日雨势不小,香客更是稀少。老衲并未见过什么陌生年轻女子。至于异常……寺中皆是出家人,青灯古佛,并无甚异常。”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神情坦然。但宋慈却注意到,当他说出“失踪案”和“年轻女子”时,圆真身后一个身材高大、面色略显阴沉的年轻和尚,眼皮微微跳动了一下,下意识地低下了头。虽然这动作极其细微,且一闪而逝,但未能逃过宋慈的眼睛。
“这位师父是?”宋慈看向那个年轻和尚。
圆真忙道:“这是小徒宝方,负责寺内杂役。性子憨直,少见官家,有些失礼,还望大人海涵。”
宝方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再次合十行礼,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敢与宋慈对视。
宋慈不动声色,继续对圆真道:“据本官所知,失踪之人最后可能出现的地点,便是贵寺后山门附近。为稳妥起见,本官需在寺内查看一番,尤其是后山门及周边区域,还望行个方便。”
圆真和尚脸上掠过一丝为难,但很快便消散,侧身让开道路:“大人为公事而来,敝寺自当配合。请。”
宋慈留下两名差役在前殿询问其他僧侣,自己带着赵虎、孙胜,由圆真和宝方引路,穿过略显空旷的前庭,向后院走去。
寺庙内部比山门看起来更为古旧。大雄宝殿的壁画色彩斑驳,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剥落,露出底下深色的墙体。殿内佛像金漆暗淡,香案上积着薄薄的灰尘,只有长明灯的灯焰在微风中摇曳,投下晃动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陈年香火和木头腐朽混合的气味。
他们绕过几处偏殿和僧舍,来到寺庙的后院。这里更加僻静,草木深密,一座废弃的六角井台孤零零地立在角落,井口被几块乱石半掩着。后山门是一扇不起眼的小木门,门闩上锈迹斑斑,似乎久未开启。
“大人,这里便是后山门了。”圆真指着那扇小门,“平日为了安全,多是锁闭的,少有开启。”
宋慈走近后山门,仔细查看。门闩上的锈迹确实很重,但他在门框内侧靠近地面的地方,发现了一小片被蹭掉的、颜色较新的木屑,以及一个几乎被泥土掩盖的、模糊的脚印,看尺寸,似是女子所留。
“赵虎,测量记录。”宋慈吩咐道,随即又转向圆真,“主持,昨日酉时前后,可有人从此门进出?或是听到后山门附近有何声响?”
圆真尚未答话,宝方却抢先一步,声音有些发紧:“没有!后山这边一向安静,昨天雨大,更没人来了!”他语气急促,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圆真淡淡地瞥了宝方一眼,宝方立刻噤声,低下头去。圆真这才缓缓道:“宝方说得不错,昨日雨势颇大,寺中僧众多在禅房诵经或歇息,并未留意后院动静。老衲亦未听闻异常。”
宋慈不再追问,目光投向那口被乱石半掩的枯井。井台周围的野草有被近期踩踏过的痕迹。“这口井……”
“哦,这是一口枯井,早已废弃不用多年了。”圆真解释道,“井口已掩,以防有人不慎跌落。”
宋慈走到井边,俯身向下望去。井内幽深黑暗,一股混合着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腐殖气味弥漫上来。他捡起一块小石子,投入井中。
预期的落地声并未立刻传来,过了片刻,才传来一声沉闷的、似乎砸在什么软物上的“噗”声。
宋慈眼神一凛。
这声音不对!若是寻常枯井,石子落地应有清晰的回响。这沉闷的声音,仿佛井底堆积了什么东西。
“孙胜,赵虎!”宋慈声音沉肃,“搬开石头,下去看看!”
圆真和尚的脸色微微一变,宝方更是瞬间脸色煞白,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差役们上前,合力搬开井口的乱石。一股更浓重的、令人作呕的气味瞬间涌出。孙胜系好绳索,手持火折,沿着井壁缓缓缒下。
井上众人屏息等待。片刻之后,井下传来孙胜惊恐而压抑的呼喊,声音在狭小的井壁内回荡,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
“大人!井底……井底有尸首!一具……不!是……是两具尸身拼在一起的!没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