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点刑狱司的公廨,灯火彻夜通明,与窗外沉静的临安夜色形成了鲜明对比。空气中弥漫着墨汁、纸张与一股紧绷的肃杀之气。柳子言被他杀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在有限的知情人范围内激起了巨大波澜。
宋慈坐镇中央,面容冷峻。开棺验尸的结果已第一时间密封上奏,同时,针对安抚使司及柳子言社会关系的调查全面铺开。那两名目睹开棺的安抚使司属官已被暂时“请”到刑狱司“协助调查”,实为软禁,以防消息走漏。
“大人,柳子言在安抚使司内的书案和住所已彻底搜查。”一名负责现场勘查的仵作回报,“书案整洁,并无遗书所称的‘账目纰漏’文书。在其住所卧榻暗格内,发现这个。”他呈上一个以油布包裹的薄薄册子。
宋慈接过,解开油布。册子并非官方文书格式,而是私人笔记,字迹清秀工整,正是柳子言手笔。他快速翻阅,里面记录的多是日常公务摘要、经手文书要点,以及一些读书心得。但翻到最近几页,内容开始变得不同。
页面上出现了零散的词语,像是随手记下的关键词:“漕粮”、“新槽”、“折银”、“损耗”、“三成?”、“旧例非此”、“数目巨万”。在这些词语旁边,还有几个反复涂改又写下的姓氏或代号:“墨翁”、“赤盏”?最后一个词,被用力划了数道墨线,几乎难以辨认,但依稀能看出是“灯笼”二字,墨色深重,仿佛带着某种惊惧。
“漕粮……折银……损耗三成?旧例非此……”宋慈低声念着这些碎片化的信息,眼神锐利如刀。大宋漕运,历来是将江南粮米实物北运,以充京师及边镇军需。所谓“折银”,即是将部分粮米折算成银两征收或运输,虽非绝无仅有,但涉及“巨万”数额,且“损耗”高达“三成”,这绝非正常!柳子言显然发现了账目中的巨大猫腻,并且意识到这与“旧例”不符!
“墨翁”?“赤盏”?这像是人名或代号。“赤盏”听起来不像汉姓,倒有些像……北地某些部族的姓氏?宋慈的心猛地一沉。而那个被重重划掉的“灯笼”,更是与更夫所见的那抹“血色灯笼”幽然重合!
这笔记,便是柳子言取死的根源!他定然是在核校文书时,无意间发现了这个隐藏在即将由赵哲接手的漕运事务中的巨大贪腐窟窿,甚至可能触及了某些人与外部势力的勾结(“赤盏”?),而他记录、追查的行为,引来了杀身之祸!
“墨香斋那边呢?”宋慈合上册子,沉声问。
负责监控墨香斋的捕头回报:“大人,那墨香斋表面是书画铺子,掌柜姓墨,人称墨翁,年约六旬,经营多年,看起来并无异常。但属下发现,铺子后院另有乾坤,有一条暗道通往相邻的一条僻静小巷。柳子言死前三日前往,逗留约一刻钟,出来时神色匆匆。属下已安排人手,对墨香斋及那墨翁进行严密监控,只等大人下令。”
墨翁!笔记中的“墨翁”果然确有其人!一个书画铺子的老板,为何会让安抚使司的幕僚秘密拜访?又为何会与可能涉及巨额漕粮贪腐乃至外部势力的事情扯上关系?
“这墨香斋,恐怕不是简单的书画铺子。”老书吏低声道,“或是秘密联络点,或是销赃洗钱的幌子。”
宋慈站起身,在堂内缓缓踱步。线索已经清晰地指向了墨香斋和那个墨翁。柳子言的笔记、更夫看到的血色灯笼、秘密的会面、隐藏的暗道……这一切都表明,墨香斋是解开谜团的关键节点。
然而,动还是不动?
动,可能打草惊蛇,让幕后主使切断线索,甚至狗急跳墙。不动,则证据可能被转移,墨翁可能潜逃,柳子言就白死了。
时间紧迫。安抚使赵哲那边,恐怕已经得知开棺验尸的结果,只是暂时被刑狱司的突然行动和软禁属官的手段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旦他反应过来,动用其权势施加压力,或者向幕后之人报信,局势将瞬间逆转。
必须当机立断!
宋慈停下脚步,目光决然:“不等了。立刻调动可靠人手,封锁墨香斋前后街巷,尤其是那条暗道出口。你亲自带人,以查缉私铸为由,进去搜查!重点搜查暗室、密室,寻找与漕运、账目、书信往来相关的一切物品!控制墨翁,但先勿用刑,本官要亲自问他!”
“是!”捕头领命,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命令下达,整个刑狱司如同精密的器械般高速运转起来。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一队精干衙役已悄然包围了城南的墨香斋。
宋慈并未亲临现场,他坐镇官廨,等待消息。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老书吏在一旁,紧张得手心冒汗。
约莫半个时辰后,那名捕头带着一身夜露寒气,快步返回,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与凝重。
“大人!搜到了!”
他呈上几样东西:一叠往来书信,几本暗账,还有……一盏灯笼。
那灯笼样式普通,但灯笼的罩子,却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深红色半透明油纸,烛光透过,便会映出如血般暗沉的光晕!
“在铺子后院一间极其隐蔽的夹墙密室里找到的。”捕头禀报,“书信和账本都藏在暗格里,这灯笼就挂在密室墙上!”
宋慈首先拿起那盏“血色灯笼”,指尖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他可以想象,在柳子言遇害的那个夜晚,这盏灯笼在安抚使司后巷的黑暗中悄然亮起,又迅速熄灭,如同一个死亡的信号。
他放下灯笼,展开那些书信。信上的字迹各异,有些刻意扭曲,内容更是触目惊心!其中多次提到“漕粮改折”、“提高损耗”、“分润比例”,以及“北边客人”的需求。落款多是代号,但有一封措辞较为恭敬的信中,提到了“上峰已打点妥当,赵公兼领漕运之事指日可待,届时新旧账目更迭,正是良机……”
赵公!虽未直言,但指向已无比清晰!而“北边客人”更是让宋慈想起了笔记中的“赤盏”!
再看那几本暗账,记录着数笔巨大的银钱往来,时间跨度长达数年,数额之巨,令人瞠目结舌,远超一个书画铺子可能的营收入。其中几笔大额款项流出的去向,赫然标注着“打点各部”、“军中关节”,甚至有一笔直接写着“北使活动经费”!
通敌?!宋慈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已经不仅仅是一桩贪腐案了!这是利用漕运之便,损公肥私,窃国肥己,甚至可能资敌叛国!
“墨翁呢?”宋慈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
“已拿下!就在外面押着!”
“带进来!”
片刻,一个穿着朴素儒衫、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被押了进来。他看起来就像个寻常的落魄文人,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沉静,甚至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漠然。
“墨翁?”宋慈盯着他。
老者抬眼看了看宋慈,又扫了一眼他桌上摊开的书信和账本,嘴角竟泛起一丝诡异的笑意:“宋提刑,果然名不虚传。老朽还以为,能再多藏些时日。”
“柳子言,是你杀的?”宋慈单刀直入。
“是,也不是。”墨翁语气平淡,“老朽只是……递了个消息。至于谁动的手,为何动手,宋提刑不是已经查到了吗?”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些提及“赵公”和“北边”的信件。
“你是北边的人?‘赤盏’是谁?”
墨翁闭上眼,不再言语,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宋慈知道,面对这种老练的暗桩,常规审讯短时间内难有突破。但现有的证据,已经足够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他缓缓坐回椅中,看着桌上那盏血色灯笼、那些书信账本,以及沉默的墨翁。柳子言的冤屈已雪,但真相揭开的口子后面,是更加深邃、更加危险的黑暗。这黑暗,缠绕着漕运的巨大利益,连接着朝中的高官,甚至……通往北方的敌国。
他知道,接下来的,将不再仅仅是刑狱之争,而是牵扯国本的惊涛骇浪。而他已经没有退路。
“将所有证物,连同墨翁,严密看管。”宋慈的声音在寂静的堂内响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本官要即刻进宫,面圣!”
风暴,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