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发深沉,皇城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在元宵佳节的余烬中沉默地喘息。临时值房内的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宋慈愈发凝重的面色。张华提供的线索,如同在迷雾中投入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却指向了更深的黑暗。
“你做的事,迟早会有人知道……”
瓷器摔碎的声音……
以及,那个在徐震可能已遇害时,依然响起的、模仿得惟妙惟肖的回应。
宋慈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稳定,大脑却在飞速运转。口技,是王庆的拿手好戏。他有动机(贪污败露),也有能力(模仿声音)参与此案,甚至可能是直接行凶者。但,感觉仍缺了点什么。徐震威胁的对象,似乎不像是王庆,那语气更像是对某个身份地位与他相仿,甚至更为亲近之人的警告。
“吴江,”宋慈沉声道,“再去查两件事。第一,仔细查问戌时到戌时三刻之间,丁奎、王华、王庆三人的具体行踪,务必找到人证。第二,查清楚宫女张华和太监丁奎的‘对食’关系,宫中知道此事者有多少,徐震是否知情。”
“是!”吴江领命而去。
宋慈重新拿起那半张遗书,目光落在“贪墨修缮款”几个字上。王庆管理皇宫修缮,这是直接指向他的铁证。但徐震为何要将这证据撕下一半,还放在自己怀中?是来不及写完?还是另有用意?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吴江带回了一个关键的信息。
“大人,问清楚了。丁奎与张华的对食关系,在低阶太监宫女中并非秘密,但上层太监大多睁只眼闭只眼。不过,徐领事……他应该是知情的。有宫女曾听到徐领事私下训斥过丁奎,让他收敛些,莫要坏了宫里的规矩。”
宋慈眼中精光一闪。徐震知情,而且可能并不赞同。那么,今晚他训斥张华,并扬言要将其遣送出宫,就绝不仅仅是针对打扫卫生这等小事了。这很可能是一种警告,或者是对丁奎的某种打压。
就在这时,值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夹杂着压抑的争执声。
“让我进去!我要见宋大人!”是丁奎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
“宋大人正在问案,不得打扰!”守卫的侍卫阻拦道。
“我有要紧事禀报!关于张华的!”
宋慈扬声道:“让他进来。”
丁奎几乎是冲进了值房,他脸色煞白,先前的阴郁和警惕被一种显而易见的惊慌取代。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宋大人!小的……小的刚才说了谎!求大人恕罪!”
“哦?”宋慈不动声色,“你何处说了谎?”
“小的……小的与徐领事,关系并不好!”丁奎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他……他一直看我不顺眼,尤其因为我和张华的事!今晚,他因为一点小事就要把张华赶出宫!张华哭着跑来告诉我,我……我气不过!”
他喘着粗气,继续道:“我当时气血上涌,就想去找他理论!我……我甚至在路上捡了半块砖头,想着他若再欺人太甚,我就……我就给他点颜色看看!”
这突如其来的坦白,让宋慈微微挑眉。他示意丁奎继续说下去。
“等我快到徐总管居室的时候,”丁奎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却看见张华从里面出来,手里……手里拿着一个青铜烛台,烛台上……好像沾了什么东西,暗红色的……她脸色惨白,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当时心里就是咯噔一下,也顾不上理论了,等她走远,我就赶紧溜进了徐总管的屋子。”丁奎的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结果……结果就看到徐总管倒在地上,脑后一片血肉模糊,已经……已经没气了!”
“你以为张华失手杀了他?”宋慈问。
“是!小的当时就是这么想的!”丁奎连连磕头,“小的糊涂啊!小的怕张华被牵连,就想帮她遮掩!我看那情形,就想着把尸体弄走,伪装成别的原因死的……我知道北迎阁那边平时晚上人少,就……就拖着徐总管,从屋子旁边的暗道,把他弄到了北迎阁……”
暗道!宋慈心中一动,这与他的勘察结果吻合。尸体确实被移动过。
“到了北迎阁,我把他放倒,想着怎么伪装……我记得听说割腕像自杀,就……就溜到旁边的御膳房,顺了一把剔骨尖刀,在他手腕上割了两下……然后把那半张我从他桌上看到的、写着字的纸塞进他怀里,想着像遗书……做完这些,我就把刀扔在原地,赶紧从暗道跑回去了……”丁奎说完,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瘫软在地。
御膳房的剔骨刀!原来那是丁奎取走的!这解释了凶器来源,也解释了为何刀会出现在北迎阁,又被厨师任一拿走。
“你进入徐震居室时,可曾注意到其他异样?比如,窗户是否开着?屋内可有其他人?”宋慈追问。
丁奎茫然地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当时又慌又怕,只看到徐总管倒在那里……没注意窗户。屋里……应该没别人了吧?”
宋慈盯着他,判断着这番话的真伪。丁奎的供述,解释了许多现场痕迹——尸体的移动、腕部的割伤、遗书的来源、甚至御膳房失刀的初始原因。他的动机是情杀引发的顶罪和混乱现场,逻辑上说得通。
但如果丁奎所说为真,那么在他进入现场时,徐震已经死亡。真正的致命伤是脑后重击,而张华手持带血的烛台……难道,真正的凶手是那个看似怯懦的宫女张华?
“带张华!”宋慈下令,声音冷峻。
张华再次被带来,看到瘫软在地的丁奎,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张华,”宋慈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举起那半张遗书,“丁奎已全部招认。本官只问你,你手持染血烛台,从徐领事居室出来,是怎么回事?可是你杀了徐领事?”
“没有!大人明鉴!奴婢没有杀人!”张华吓得浑身发抖,泪如雨下,“奴婢……奴婢进去的时候,徐总管他已经倒在地上了!脑后流了好多血……奴婢吓坏了,手里的烛台没拿稳,掉在了地上,可能……可能沾到了血……奴婢捡起烛台,看到上面有血,心里害怕,又……又恨他要把我赶出宫,就……就没敢声张,想着他死了也好,我就不用走了……奴婢就拿着烛台跑出来了……”
她的供词与丁奎相互印证,却指向了一个更令人心惊的事实:在丁奎和张华之前,已经有人进入了现场,并且杀害了徐震!那个人,才是真凶!
情杀的线索似乎断了,丁奎和张华都只是后续的扰乱者。但宋慈并未感到轻松,反而觉得肩头的压力更重。真凶巧妙地利用了丁奎与张华之间的关系和后续行为,完美地掩盖了自己的罪行,将调查方向引向了歧途。
这对苦命鸳鸯,一个为情试图顶罪移尸,一个因怨见死不救隐瞒不报,他们的行为扰乱了现场,也差点让真凶逍遥法外。
“将丁奎、张华分别看管,严加看守!”宋慈下令道。两人被带下去时,丁奎回头看了张华一眼,眼神复杂,有担忧,也有悔恨。
值房内重新恢复安静,宋慈的眉头却锁得更紧。排除了情杀的可能,真正的谋杀动机又回到了原点——那半张遗书揭露的贪污?徐震临死前威胁的“你做的事”?还是他临时改变退休计划所隐藏的秘密?
王庆的嫌疑再次陡然升高。他有贪污动机,有能力模仿声音制造不在场证明,而且,他管理修缮,对宫中的暗道结构恐怕了如指掌。
“吴江,”宋慈站起身,目光锐利,“随我去御膳房一趟。另外,加派人手,暗中盯住王庆,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允许他离开视线,也不允许他与任何人接触!”
“是!”
宋慈大步走出值房,夜风拂面,带着刺骨的寒意。情仇的迷雾看似散去,却露出了其下更加深邃、更加冰冷的杀机。这皇城之夜,注定无人能够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