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轩。
已近子时,院中灯火大多已熄,只余书房窗户还透出暖黄的光。
曾秦刚放下书卷,揉了揉眉心,准备歇息。
今日点数收获颇丰,但后续的“余震”也需要处理。
薛宝琴那边暂时稳住,贾宝玉……以他的性子,怕是会迁怒。
正思忖间,院外忽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砰砰砰!”
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守夜的婆子嘀咕着去应门,片刻后,惊慌的声音传来:“相、相公!是……是怡红院的晴雯姑娘!她……她……”
曾秦眉峰一挑。
晴雯?这么晚?
他起身走到书房门口,恰好看见婆子引着一个人影穿过庭院,踏着积雪走来。
廊下灯笼的光晕里,晴雯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葱绿棉袄,头发凌乱,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得厉害。
手里提着个小得可怜的包袱,整个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落叶。
她走到廊下台阶前,停下脚步。
抬起头,看着站在书房门口、青衫整洁、神色平静的曾秦。
四目相对。
一个狼狈凄惶,如坠冰窟;
一个从容安然,暖室生春。
巨大的反差让晴雯心头一刺,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有汹涌的趋势。
她死死咬住嘴唇,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屈膝,深深福了下去。
“曾举人……”
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哭腔,却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晴雯……被二爷赶出来了。无处可去……求、求您收留。”
她说完,深深低下头,不敢看曾秦的表情。
手指紧紧攥着包袱带子,微微颤抖。
寒风卷过庭院,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更显得身形伶仃。
曾秦愣住了。
他预想过贾宝玉会迁怒,会责骂,甚至可能动手。
但直接赶出来?
还是在这样寒冷的深夜?
这确实超出了他的计算。
贾宝玉的冲动和绝情,比他预计的还要……彻底。
他看着台阶下那个瑟瑟发抖、却仍强撑着不肯倒下的身影。
那双曾经顾盼神飞、骄傲灵动的凤眼,此刻只剩下惊惶、绝望,和一丝卑微的乞求。
心头那点因计划顺利而生的愉悦,悄然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恻隐。
但很快,理性重新占据上风。
收留晴雯,利大于弊。
一来,坐实了贾宝玉“逼走忠仆”的恶名,进一步激化矛盾——矛盾越深,某些人的情绪波动就越大,点数产出可能越高。
二来,晴雯是个得力的丫鬟,聪明泼辣,手艺精巧,留下有用。
三来……这也算是对她因自己那番“表白”而受牵连的一点补偿。
至于贾宝玉那边……
曾秦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既然他先撕破脸,那后续的应对,也不必再留余地。
短短一瞬,诸多念头闪过。
曾秦脸上已恢复温和,他走下台阶,伸手虚扶了一下晴雯。
“晴雯姑娘快请起。”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外头冷,先进屋说话。”
晴雯浑身一颤,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没有嘲讽,没有质疑,没有趁机提任何条件。
就这么……答应了?
泪水瞬间又模糊了视线。她慌忙抬手去擦,却越擦越多。
“谢……谢谢举人……”她哽咽着,几乎语无伦次。
曾秦示意婆子接过她手里的小包袱,对闻声出来的麝月道:“带晴雯姑娘去西厢房安顿,把炭火生旺,找身厚实衣裳给她换上。再让厨房熬碗姜汤。”
“是。”
麝月应下,上前轻轻扶住晴雯的手臂,温声道,“晴雯姐姐,跟我来。”
晴雯任由麝月扶着,踉跄着走向西厢房。
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
曾秦还站在廊下,青衫被灯笼的光晕镀上一层暖色。
他朝她微微颔首,眼神平静温和。
那一刻,晴雯漂泊无依的心,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尽管这个港湾,或许也并非风平浪静。
但她已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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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红院。
晴雯走后,暖阁里一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
宝玉还站在原地,盯着那扇棉帘,仿佛要把它盯出个窟窿。
秋纹已经止了泪,默默收拾着地上的斗篷,动作缓慢,眼神空洞。
碧痕等人也各做各事,却都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炭火依旧烧得很旺,噼啪作响。
可每个人都觉得冷。
“二爷,时辰不早了,歇息吧。”
秋纹终于收拾停当,走到宝玉身边,声音沙哑。
宝玉没动,也没说话。
他的怒火,在晴雯决绝离开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冷却。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清晰的不安和……空洞。
他刚才……是不是说得太重了?
晴雯那倔强含泪的眼睛,那一声“我滚”,还有临走前那个平静到可怕的磕头……
一幕幕在他脑海里回放。
不!他没有错!
是晴雯先背叛他的信任!
是她跟曾秦不清不楚!
可……万一真的冤枉了她呢?
曾秦那个人,惯会做戏。
薛宝琴不就信了他的鬼话?
这个念头一起,就像野草一样疯长。
宝玉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猛地转身,朝耳房走去。
晴雯住的那间小小耳房,门虚掩着。
他推开门。
里面收拾得很干净——或者说,空荡得令人心慌。
炕上的铺盖卷走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炕席。
妆台上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他送的那个摔坏又粘好的胭脂盒,她自己攒钱买的几样不值钱但精巧的首饰,还有常用来给他打络子的各色丝线——全都不见了。
只有窗台上,还摆着那盆半死不活的文竹,在寒夜里蔫头耷脑。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她身上常有的、淡淡的皂角香气。
宝玉站在门口,看着这空空如也的房间,胸口那股空落落的感觉越来越重,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下大雪,他贪玩着了凉,咳嗽得厉害。
晴雯连夜给他做护膝,手指都冻红了,却笑着说“二爷戴着我做的护膝,保准暖和”。
又想起前几个月,他因为老爷查功课吓得半死,是晴雯偷偷帮他遮掩,还笑话他“平时不用功,临时抱佛脚”。
还有平日里,他嫌丫鬟们笨手笨脚,只有晴雯能猜中他的心思,泡的茶温度总是刚好,打的络子花样总是最新奇……
这些点点滴滴,此刻像潮水般涌来。
他真的……冤枉她了吗?
“二爷,”秋纹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站在他身后,声音轻轻的,“晴雯性子是烈,但绝不是那种不知廉耻的人。您……您今日的话,太重了。”
宝玉喉咙发干,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僵硬地转过身,走回暖阁,一屁股坐在炕上,扯过被子蒙住头。
“都出去!”他闷声吼道。
秋纹叹了口气,示意碧痕等人退下,自己也轻轻带上了门。
暖阁里只剩下宝玉一个人。
被子里的黑暗和温暖包裹着他,却驱不散心里的寒意。
他忍不住想,这么冷的天,晴雯穿着那么单薄,能去哪儿?
回她自己家?
她家里哪还有人真心待她?
找相熟的姐妹借宿?
这个时辰,园门都落了锁……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冒出来:她会不会……真的去找曾秦了?
这个想法像毒蛇一样咬住了他的心。
如果她真的去了,那是不是说明……她心里早就有了打算?
是不是说明他并没有冤枉她?
可如果她没去,而是在这冰天雪地里无处可去……
两种念头在他脑子里打架,搅得他头痛欲裂。
最后,他狠狠捶了一下炕沿。
走都走了!还想她做什么!
是她先对不起他!是她活该!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可晴雯含泪的眼睛,却总是在黑暗中浮现。
这一夜,怡红院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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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雨轩西厢房。
炭火烧得很旺,室内暖意融融。
晴雯换上了一身麝月找来的干净厚实棉衣,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小口小口地喝着。
滚烫的姜汤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也让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她坐在炕沿,打量着这间屋子。
不大,但整洁干净。
炕上铺着半新的靛蓝粗布褥子,窗下摆着一张旧但结实的榆木桌子,墙上光秃秃的,什么装饰也没有。
比起怡红院耳房虽然狭小但堆满她心爱小物件的样子,这里显得太过朴素,甚至有些寒酸。
但此刻,这里却是她唯一的容身之所。
“晴雯姐姐,你今晚先歇在这儿。”
麝月在一旁温声道,“缺什么明天再说。相公说了,让你安心住下,别想太多。”
晴雯鼻子一酸,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谢谢你,麝月。也……谢谢曾举人。”
“客气什么。”
麝月笑了笑,眼底却有一丝担忧,“只是……宝二爷那边……”
提到宝玉,晴雯身子一僵,捧着碗的手指收紧。
“我与他,再无瓜葛。”
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麝月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只道:“那你早些歇着,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
“好。”
麝月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房间里彻底安静下来。
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风声。
晴雯放下已经微凉的姜汤碗,慢慢躺下,拉过被子盖好。
被褥有阳光晒过的味道,干净清爽。
可她的心,却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眼泪又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巾。
她想起宝玉最后那双赤红、充满厌恶的眼睛,想起那些剜心刺骨的话。
“滚。”
“去找你的曾举人。”
“我贾宝玉不缺你一个丫鬟。”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刀子,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她以为这些年,自己多少是有些不同的。
以为那些纵容,那些笑闹,那些默契,总该有几分真心。
原来,全都是她一厢情愿。
在二爷眼里,她终究只是个可以随意呵斥、随意丢弃的“奴才”。
一旦触怒了他,一旦不符合他的期望,就可以像扔垃圾一样扔掉。
连一句辩解的机会都不给。
心,彻底寒了。
也好。
断得干干净净,也好。
从今往后,她晴雯,只为自己活。
她擦干眼泪,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窗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