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院。
贾宝玉几乎是踉跄着冲进院门的。
身后,薛宝琴那番为曾秦“辩护”的话,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他的心上。
曾秦临走前那平静到近乎漠然的眼神,更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得他脸颊火辣,胸口憋闷得几乎要炸开。
“二爷?”
守夜的婆子提着灯笼迎上来,看见他铁青的脸色,吓了一跳。
宝玉一把推开她,脚步不停,直冲正房。
暖阁里灯火通明,炭火烧得正旺。
秋纹正带着小丫鬟们收拾白日里翻乱的书籍、玩具,见他回来,忙迎上来:“二爷可回来了,外头冷吧?快把斗篷……”
“滚开!”
宝玉猛地甩开秋纹递过来的手,猩猩毡斗篷被他粗暴地扯下,随手掼在地上。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睛赤红,目光在暖阁里扫视一圈,最终死死定格在正蹲在熏笼边整理丝线的晴雯身上。
晴雯已经换下了方才在园子里穿的那身水红锦袄,只穿了件家常的葱绿绫棉袄,头发也散了,松松挽着。
她垂着头,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手里的丝线缠得乱七八糟,显然心绪不宁。
“晴雯!”
宝玉的声音又冷又硬,像淬了冰的刀子。
暖阁里瞬间安静下来。
秋纹、碧痕等人全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惊疑不定地看着宝玉,又看看晴雯。
晴雯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慢慢抬起头。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凤眼里,残余着未散的震惊、难堪,以及一丝极力掩饰的茫然。
“二爷。”她站起身,声音有些干涩。
宝玉几步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还有一丝……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园子里寒梅的冷香。
这香气,像是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他心中积压的所有邪火。
“我问你,”
他死死盯着晴雯的眼睛,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压抑着滔天的怒意,“你跟曾秦……是不是早就偷偷来往了?”
这话问得诛心,也问得直白。
暖阁内落针可闻。
秋纹碧痕面面相觑,小丫鬟们更是吓得屏住呼吸,低着头不敢看。
晴雯的脸“唰”一下全白了,连嘴唇都失了血色。
她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宝玉,那双漂亮的凤眼里瞬间涌上巨大的屈辱和愤怒。
“二爷……您说什么?”她的声音在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冷的。
“我说什么你听不懂?”
宝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利的嘲讽,“我问你,是不是早就跟那个伪君子暗通款曲了?!他今晚为什么偏偏拦下你,说那些混账话?!嗯?!”
他越说越气,想起曾秦看晴雯那眼神,想起晴雯当时微微侧身避开的动作,想起平日里晴雯对那些追求者不屑一顾的骄傲模样……
种种细节在愤怒的火焰中被扭曲、放大。
“是不是因为我撕了他的画,你心里不痛快,就跟他诉苦去了?是不是他答应再给你画,你就动了心思?啊?!”
“宝玉!”
秋纹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胳膊,急声道,“你胡说什么!晴雯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她怎么会……”
“你闭嘴!”
宝玉猛地甩开拓人,力道之大让秋纹踉跄后退,差点撞到多宝格。
他看也不看秋纹惨白的脸,只死死钉着晴雯,“我问她!晴雯,你说!是不是!”
晴雯站在那里,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暖阁里炭火熊熊,她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僵了。
她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到骨子里的脸——这张曾经对她笑,夸她手巧,说她是“第一等的人”的脸,此刻却扭曲着,充满了怀疑、鄙夷和毫不掩饰的恶意。
那些曾经的情分,那些平日里的纵容与亲近,在这一刻,被这些刀子般的话割得粉碎。
“我没有。”
她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一字一顿,“我晴雯,行得正,坐得直。从未与曾举人私下往来,更无半分苟且!”
“没有?”
宝玉嗤笑,眼神像毒蛇一样缠着她,“没有他为何单单对你青眼有加?没有他为何说要常为你执笔?
晴雯,你是不是觉得攀上他这棵高枝,往后就能飞黄腾达,不用在我这怡红院做奴才了?!”
“你……”
晴雯气得眼前发黑,胸口像被巨石压住,喘不过气来。
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被她死死忍住,不肯落下。
她倔强地昂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二爷既然不信我,我说再多也是枉然。”
她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一种心死后的平静,“您觉得是,那便是吧。”
这话听在宝玉耳中,无异于默认。
他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最后一点理智也烧断了。
“好!好!好一个‘我觉得是便是’!”
他连连点头,脸上是愤怒到极致的扭曲笑容,“晴雯,我真是看错你了!枉我平日待你如此不同,枉我将你当作……”
他顿了顿,后面的话终究没说出来,转而化作更恶毒的言语:“你既然觉得他好,觉得跟着他能过好日子,能飞上枝头变凤凰,那我成全你!”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门外,声音尖利刺耳:“滚!你现在就给我滚出怡红院!去找你的曾举人,去过你的好日子!
我贾宝玉不缺你一个丫鬟!没了你,我怡红院照样转!”
“宝玉!”秋纹惊呼,扑上来想拦。
碧痕也吓得跪倒在地:“二爷息怒!晴雯姐姐不是那样的人!”
“都给我住口!”宝玉厉喝,眼睛赤红地扫过众人,“谁再为她求情,一并滚出去!”
暖阁内死一般寂静。
只有炭火噼啪作响,和晴雯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气声。
她站在那里,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
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苍白得近乎透明。
唯有那双凤眼,死死盯着宝玉,里面翻涌着震惊、绝望、心寒,最后归于一片死寂的灰烬。
滚。
这个字,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烙在了她心上。
原来,这些年尽心尽力的伺候,那些深夜挑灯做活的辛苦,那些为他顶撞嬷嬷、据理力争的维护,那些自以为与众不同的情分……到头来,就值这么一个“滚”字。
就因为他那莫名其妙的猜忌,因为那个曾秦几句真假难辨的话。
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青砖地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但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飘忽得不像自己的,“我滚。”
她不再看宝玉,也不再看任何人,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睡的那间小小耳房。
脚步很稳,背脊挺得笔直,只是单薄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晴雯!”秋纹哭着想去拉她,被碧痕死死抱住。
宝玉站在原地,看着晴雯决绝的背影消失在耳房门内,胸口那股暴怒的火焰还在熊熊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可在那火焰深处,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塌陷,带来一丝空落落的惶恐。
但他立刻将这丝惶恐压了下去。
是她不对!
是她水性杨花,是她暗中勾结外男!
他没错!
耳房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晴雯出来了。
她只提了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瘪瘪的,显然没装多少东西。身上还是那件葱绿绫棉袄,头发依旧松松挽着,脸上泪痕未干,眼眶红肿,但眼神已经空了,什么情绪也没有。
她走到暖阁中央,对着宝玉的方向,缓缓跪下,磕了一个头。
“谢二爷这些年收留。”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晴雯今日去了,往后……您多保重。”
说完,她站起身,再不迟疑,转身就走。
“晴雯姐姐!”几个小丫鬟哭着喊她。
晴雯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径直掀开厚重的棉帘,走进了外面冰寒刺骨的夜色中。
棉帘落下,隔绝了室内暖黄的光,也隔绝了所有的哭喊与挽留。
暖阁里,死一般寂静。
袭人瘫坐在地,无声流泪。
秋纹、碧痕等也泣不成声。
宝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窗外寒风呼啸,卷着雪沫扑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
他忽然觉得,这暖阁里的炭火,似乎也没那么暖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