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海深处,斧头落下的声音惊飞了林间雀鸟。
老陈抹了把汗,砍了四十年竹子,每一刀下去都精准避开竹笋嫩芽。安吉的竹农世代相传一句话:“留笋不伤根,春来又一茬。”可眼前这根老毛竹不同,它太老了,老得竹皮泛出灰白,竹节鼓胀如孕妇的肚子。
最后一斧落下时,竹子没有如常倒地,而是从中间裂开一道缝。老陈凑近一看,竹节腔内竟横着一支细长的东西。他伸手取出,是支骨笛,约莫手掌长,颜色黄得像老烟枪的手指,上面刻着古怪的纹路——不是字,倒像是竹叶排成的图案。
“邪门了。”老陈嘟囔着把笛子揣进怀里。竹子空心常有,可竹节封死长成密室的,他头回见。
当夜,月光把竹影投在窗纸上,摇曳如鬼手。老陈喝了二两烧酒刚躺下,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从桌上传来。他睁开眼,看见那支骨笛在月光下泛着幽光,笛孔处竟凝出一层薄薄的水汽,像是竹海清晨的露。
突然,笛子自己响了。
第一个音又细又尖,刺得老陈耳膜发痛。接着是第二个音,第三个,不成调却又有种古怪的韵律。老陈想起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的古越国祭祀——两千年前,这片土地是越人的家园,他们以竹为神,以骨笛通灵。
笛声越来越响,老陈想伸手去抓,却发现身子动弹不得。窗外,漫山遍野的竹叶开始簌簌飘落,不是秋日自然的凋零,而是像有无形的手一片片摘下,扬向空中。月光下,竹叶如绿色大雨倾盆而下,覆盖了屋瓦、小径、溪流。
笛声凄清悠长,老陈竟听出了调子——那是他去世多年的父亲曾哼过的山歌调,但慢了三倍,每个音都拖得极长,长得像是要把人魂儿从嗓子眼里拽出来。
“爸……”老陈嘴唇哆嗦。
笛声骤停。
竹叶雨也停了,万籁俱寂。老陈能动了,他冲到桌边抓起骨笛,入手冰凉刺骨。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些刻纹根本不是竹叶,而是蜷曲的人形,密密麻麻挤在笛身上,像是被困在其中。
第二天,老陈背着竹笛去了县城图书馆。头发花白的老管理员推推眼镜,翻出一本泛黄的《越地风物考》,指着一行小字:“古越人信竹通阴阳,以先人指骨制笛,祭祀时吹奏,可唤亡魂暂归。”
指骨。老陈胃里一阵翻腾。
那天夜里,笛子又响了。这次声音更近,仿佛有人贴着他耳根吹奏。老陈看见窗外竹影聚拢成人形,一个,两个,三个……都是模糊的影子,没有脸,却齐齐朝他窗户的方向“望”着。
第三天,老陈在山脚下遇见邻村来的采药人。“老陈,你们这山头最近怪得很。”采药人压低声音,“我昨儿个瞧见竹林子深处有白影子飘,还听见有人唱戏,可一走近,啥也没有,就剩满地竹叶。”
老陈没敢接话。
那天下午,他去了父亲坟前。墓碑简单,只刻着“陈氏青山”四个字。老陈掏出骨笛,犹豫许久,轻轻放到坟头。
“爸,是您吗?”他问。
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像在回答。
当夜无月,老陈早早躺下,却睁眼到半夜。就在他以为今夜无事时,笛声又起——这次不在桌上,就在他枕头边。
他猛地坐起,看见骨笛悬在半空,无人吹奏却声声不绝。同时,他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像是赤脚踩在落叶上。一步,两步,停在门外。
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口站着个模糊的人影,背着光,看不清脸,但轮廓熟悉得让老陈心脏骤停。
“爸……”
人影没进来,只是抬起手,指了指屋后的方向。老陈突然想起什么,抓起手电筒冲出屋子。屋后是片荒地,长满杂草,他循着父亲生前说过的一处标记,找到一块半埋土中的青石板。
扒开杂草,掀开石板,下面是个陶瓮。瓮口封着已经脆化的油布,揭开后,里面是些竹简残片和一枚青铜铃。竹简上的字老陈认不全,但有个符号反复出现——和骨笛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他抱着陶瓮回屋时,人影已不见,骨笛静静躺在门槛上。
那天后,老陈找了市里来的考古队。专家鉴定后确认,陶瓮中的竹简记载了古越国一支竹农氏族的历史,他们在战乱中将祭祀器物埋藏,等待太平之日重启祭祀。骨笛应是族长信物,以先人指骨制成,代代相传。
“这东西有两千年了,”戴眼镜的年轻专家兴奋地说,“保存得这么好,简直是奇迹!”
老陈问:“为什么笛子会自己响?”
专家推推眼镜:“可能是竹子特殊的纤维结构在温度湿度变化时产生振动,就像有些老房子会自己发出声音一样,科学上说得通。”
老陈没说话。他想起了那些竹叶雨,想起了门外的人影。
最后,考古队带走了陶瓮和竹简,但老陈留下了骨笛。他说这是家传之物,专家虽惋惜,也没强求。
又一个满月夜,老陈带着骨笛来到父亲坟前。这次他主动把笛子凑到唇边,犹豫良久,轻轻吹了口气。
没有声音。
他再试,依旧无声。
就在他准备放弃时,一阵山风吹过竹林,穿过笛孔,发出了微弱却清晰的音调。不是凄清的祭祀曲,而是父亲曾教他的那首山歌,欢快,明亮,像是在庆祝竹林又发新笋。
老陈忽然明白了。他放下笛子,对着坟头轻声说:“爸,我守着这片竹海,您放心。”
从此,骨笛再未自鸣。老陈把它装进一个竹筒,埋在了父亲坟旁。每年清明,他都会在坟前吹一首山歌,用的是自己削的竹笛。
山风穿过新笛的孔洞,声音清亮,像是两千年的魂灵终于可以安息,又像是新的生命在竹节中悄然生长。
竹海还是那片竹海,年年发新笋,岁岁有新生。只是偶尔,在极静的深夜,守林人会听见风穿竹林的声音格外像一支古老的曲子,悠长,深远,仿佛在诉说什么永远说不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