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的甘南,合作寺的黄昏总来得特别早。小喇嘛多杰蹲在经堂外的石阶上,看着天边的云像浸了血的哈达。他十三岁,来寺里不过三年,分配到的差事是最琐碎的——添灯油。
寺里有一百零八盏酥油灯,偏殿角落那盏最是难伺候。灯座是老银打的,被历代僧人的手摩挲得乌亮,灯芯总比别的灯燃得快些。多杰问过老喇嘛贡布,老喇嘛只说:“那盏灯,得用心添。”
九月初七,多杰第一次发现异常。那夜风大,经幡在殿外扑啦啦响得像要挣脱绳子。他提着一铜壶新熬的酥油,挨个给灯盏添油。走到偏殿时,已是亥时三刻。月光从高窗斜劈进来,在地上切出一块惨白的格子。那盏老银灯的火苗跳了一下,明明油碗已见底,灯芯却还直挺挺立着,顶端一点蓝荧荧的光,不升不降。
多杰揉了揉眼睛。他凑近去看,油确实干了,灯碗内壁结着蜡泪似的油垢。可那火苗就在他眼前悬着,不灭。
他匆匆添了油,火苗倏地蹿高,恢复正常。多杰以为是眼花了,没敢声张。
第二夜,同样时辰。油又干了,火苗还在。这次他看得真切——火苗不是平常的金黄色,而是泛着青白,像冬日里冻僵的手指。焰心深处,似乎有什么在缓缓转动。多杰凑得更近些,一股冷意突然钻进鼻孔,不是酥油燃烧的暖香,而是陈年经卷和旧木头的气味,还混着某种……像遥远记忆的味道。
第三夜,他开始害怕。添油时手抖得厉害,几滴滚烫的酥油溅在手背上,他竟没觉出疼。火苗里那转动的影子清晰了些,是个人的轮廓,面容模糊,但能看出戴着高高的喇嘛帽。
“你在看什么?”老喇嘛贡布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响起。
多杰吓得几乎扔了油壶。贡布却没追问,只是默默看着那盏灯,枯瘦的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在跳动的光影里更深了。“去睡吧,”他说,“明日早些来添。”
第四夜,多杰拖到子时才去。月光更惨白了,偏殿角落几乎融在黑暗里。那盏灯孤零零亮着,油碗又是空的。这一次,火苗里的面孔清晰可见——是合作寺第三世寺主丹增嘉措的画像上的脸!多杰曾在经堂见过那幅唐卡。那张脸在火焰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多杰瘫坐在地,铜壶哐当一声滚出去老远。他连滚带爬逃出偏殿,在院子里喘了半天气。夜风冷得像冰水浇透骨髓。
第五夜,他求贡布陪他去。老喇嘛摇头:“该你看的,旁人替不得。”
多杰几乎是挪进偏殿的。火苗里这次换了张面孔,更苍老些,眉心有颗痣——这是第五世寺主。那张嘴似乎在动,却没有声音。多杰忽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悲伤,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那不是恐惧的泪,是看见久别亲人才会有的酸楚。
第六夜,他开始主动期待。恐惧还在,但好奇和某种亲近感占了上风。这一夜显现的是第十一世寺主,合作寺在文革时期被迫还俗的那位。火焰中的面容年轻而坚毅,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多杰添油时,火苗轻轻摇曳,像在点头。
最后一日,九月初十三。多杰早早做完所有杂务,洗净了手,甚至换了件干净的僧袍。他提着油壶走向偏殿时,心跳得厉害。
油又尽了。火苗青白如故。焰心里,面容一张张浮现、更迭,从第一世到上一世圆寂的第十七世,二十七张面孔循环往复。多杰看得入了神,不知不觉跪坐下来。那些面容或悲或喜,或怒或静,最后都化为平静的注视。他忽然明白了——这不是鬼魅,不是邪祟,是记忆。是二百七十年来,二十七位寺主留在灯焰里的记忆。
酥油灯需要的不是油,是见证。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贡布缓缓走进来,在多杰身边坐下。
“看见了?”老喇嘛的声音很轻。
“看见了,”多杰也轻声回答,“他们……一直在?”
“灯在,传承就在。”贡布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截焦黑的灯芯,“这是初代寺主从拉萨大昭寺请来的灯芯。合作寺经历战乱、动荡,寺毁过,僧散过,这盏灯从未灭过。”
多杰看着火苗中循环显现的面容,忽然感到肩上沉甸甸的,却不是恐惧的重量。
“从明天起,”贡布把灯芯郑重放在多杰掌心,“这盏灯,归你守了。”
多杰握紧那截灯芯,粗糙的触感磨着掌心。他抬眼看向火焰,第二十七张面孔正缓缓浮现——那是去年圆寂的寺主,多杰刚来时曾被他摸过头顶。火焰中的老人微笑起来,嘴唇翕动。这次,多杰听懂了那无声的话语:
“别怕,孩子。我们都在。”
窗外,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酥油灯的火苗轻轻跳了一下,变回温暖的金黄色,静静燃烧在多杰添满的油碗里。
从那天起,偏殿那盏灯再也没出现过油尽火不灭的异象。
但多杰知道,他们一直都在。每当深夜添油时,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温暖、厚重,像祖父们围坐在炉火边,看护着一个终于长大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