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厂”归来的李云龙,像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工人们那粗糙的双手、期盼的眼神和“想给咱们自己队伍造家伙”的朴素话语,在他心中激荡起远比战场冲锋号更复杂的回响。那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压在肩上,也烧在心口。他意识到,光有决心和魄力不够,面对这些沉默的钢铁巨兽和复杂的生产流程,他过去那套“猛打猛冲”、“迂回包抄”的战术完全失灵。他必须认识它们,了解它们,哪怕只是最粗浅的皮毛。否则,指挥就变成了瞎指挥,热情就可能变成蛮干。
这个认知,促使李云龙做出了一个让身边人都有些惊讶的决定:他要学习。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听报告那种“学习”,而是扎到车间里去,向机器学,向工人师傅学,向那些他原本觉得“酸溜溜”的技术人员学。
他把这个想法跟赵刚一说,赵刚立刻表示全力支持,甚至有些兴奋。“老李,你这个想法太好了!咱们都是外行,外行领导内行,最怕的就是不懂装懂,瞎指挥。放下架子,甘当小学生,这才是正确的态度。我也得学,咱们一起学!”
于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司令员”和“政委”的“工业扫盲”运动,在沈阳的工厂和机关里悄然展开了。
李云龙的学习方式,带着他鲜明的个人烙印——直接、粗暴、注重实操,甚至有点“蛮不讲理”。
他给自己定了个“规矩”:每天至少半天泡在工厂车间里,雷打不动。去得最多的是沈阳兵工厂的机加工、铸造和装配车间。他不穿干部装,就穿着跟工人差不多的旧军装(洗得发白,还带着补丁),戴一顶旧军帽。刚开始,工人们见这位新来的“大首长”天天在车间转悠,摸这摸那,问东问西,都紧张得不得了,说话小心翼翼,生怕说错。
李云龙很快就打破了这种隔阂。他说话嗓门大,没架子,看到老师傅在干活,就凑上去蹲在旁边看,不懂就问:“老师傅,这铁疙瘩(指机床)叫啥名儿?干啥用的?”“这哧哧冒火星子的(电焊),咋就能把铁焊一块儿?”“这大锤咣咣砸的(锻打),是在弄啥零件?”
问题简单直接,甚至有些幼稚,但态度诚恳。工人们起初还战战兢兢地解释,后来发现这位“李部长”是真不懂,也是真想懂,慢慢就放开了。尤其是那些老工人,一辈子跟机器打交道,最朴素的愿望就是自己的一身本事有人看得上、用得上。现在“大首长”虚心请教,他们讲解起来格外卖力,恨不得把毕生经验都倒出来。
“首长,这叫车床,是‘工业母机’!啥零件的外圆、端面、螺纹,都能用它车出来!你看这个手柄,摇动它,刀架就往前……”
“这叫电焊,靠电弧的高温把金属熔化了连在一起。焊条里有药皮,保护焊缝……”
“锻打啊,这是让毛坯变形状,还能把里面的‘筋骨’(晶粒)打瓷实了,更结实!打铁要看火候,红了才能打,黑了就打不动了……”
李云龙听得极其认真,眼睛瞪得溜圆,生怕漏掉一个字。他口袋里总揣着个小本子和半截铅笔,听到关键处,就掏出来,让老师傅慢点说,他用歪歪扭扭的字(还有些是自创的符号)记下来。什么“公差”、“光洁度”、“热处理”、“退火淬火”……这些陌生的词汇,开始强行塞进他原本只装着战术地图和敌我兵力对比的大脑。
光听还不够,他还要动手。一次,他看到老师傅在车一个炮弹的弹体毛坯,车刀切削下,铁屑像蓝色的缎带一样卷曲出来。他心痒难耐,搓着手对老师傅说:“老师傅,让我试试?就摇两下手柄!”
老师傅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首长,这可不行!这机器金贵,操作有规程,万一……”
“怕啥!你在旁边看着,告诉我往哪边摇,摇多少!出问题我负责!”李云龙不由分说,已经站到了操作位置。在老师傅紧张的指导下,他小心翼翼地摇动手柄,看着刀尖慢慢接近旋转的工件,接触,发出轻微的切削声……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仿佛不是在操作机器,而是在触摸一种全新的、创造性的力量。虽然只是最简单的动作,但当他亲手车下一缕铁屑时,脸上的笑容像个孩子。
当然,也有“闯祸”的时候。一次在铸造车间,他看到工人们在准备浇铸一个大砂型,好奇地凑近看那通红翻滚的铁水。一个年轻工人没注意,撞了他一下,他脚下一滑,差点栽进旁边的沙堆里,弄得满头满身都是沙子,模样狼狈。还有一次,他非要试着用大锤敲打一个烧红的锻件,结果力道角度没掌握好,一锤下去火星四溅,差点崩到自己,把旁边的老师傅和警卫员吓得脸都白了。
但这些小插曲,反而拉近了他和工人们的距离。大家觉得,这个“李部长”虽然是大官,但没架子,肯学肯干,甚至有点“虎”得可爱。私下里,工人们开始叫他“李师傅”或者“咱们那个爱鼓捣机器的首长”。
除了向工人学,李云龙也开始有意识地接触那些留用的技术人员。他改变了最初那种“非我族类”的戒备心理。在兵工厂的技术科,他找到了那位曾经保护过精密仪器的韩工(韩松年)。韩工现在被任命为技术科副科长,负责设备检修和工艺恢复。
“韩工,别给我整那些虚头巴脑的报告。”李云龙一屁股坐在韩工对面,开门见山,“你就告诉我,咱们厂现在要恢复生产,最要紧的是修哪些机器?缺哪些零件?哪些人能修?需要啥条件?”
韩工起初还有些拘谨,但见李云龙问得实在,也就抛开顾虑,拿出图纸和清单,一一指给他看:“李部长,您看,这是三号车间那台德国造的龙门铣床,核心的传动齿轮崩了,国内没有备件,也造不了,这台床子就废了,而它是加工炮管膛线关键设备……这是锻压车间的蒸汽锤,汽缸漏气严重,压力上不去,大件锻不了……还有,我们很多设备的图纸,特别是日本投降前的最新改进型号,都被销毁或带走了,现在维修和仿制缺乏依据……”
李云龙听着,眉头紧锁。他意识到,光靠工人师傅的经验和热情,解决不了这些深层次的技术难题。他需要这些“穿长衫”的技术人员。“韩工,你们是专家。这些难题,怎么解决,你们最有发言权。需要什么支持,要人、要钱、要材料,你列单子,我想办法!图纸丢了,就靠回忆,靠测绘现有的机器,咱们自己画!零件没有,就想办法仿造,或者找替代品!总之,不能让它一直瘫着!”
韩工看着李云龙眼中毫不作伪的急切和信任,心中那点因身份而产生的隔阂与观望,悄然冰释。他郑重地点点头:“李部长,有您这句话,我们技术科一定尽全力!图纸,我们可以组织老技术员和工人一起回忆、测绘。零件,我们可以试试用现有的机床加工替代件,或者修改工艺。但是……”他犹豫了一下,“有些关键技术,特别是涉及特殊材料、精密加工和复杂设计的,恐怕……需要外援,或者我们自己培养出更高层次的人才才行。”
“外援?人才?”李云龙记下了这两个词。他知道,这又是两个需要攻坚的“高地”。
与李云龙“车间大学”的轰轰烈烈不同,赵刚的学习显得更为系统和内敛。他清楚自己的长处在于分析和组织,因此,他的学习路径是“理论结合实践,从宏观到微观”。
他的“课堂”首先在书斋。他让秘书尽可能搜集一切关于工业管理、基础技术、苏联经济建设的书籍、文件、报刊,哪怕是零散的、过时的。很多资料是日文或俄文的,他就找来懂外文的留用人员或从大学请来的进步教授进行翻译、讲解。白天处理繁杂的政务,晚上就点灯熬油,啃读那些艰涩的文字。从《政治经济学》到《机械原理概要》,从苏联的“五年计划”文件到国民党时期留下的残缺不全的工业调查报告,他努力在这些字里行间,构建起关于现代工业体系的整体认知框架。
他很快发现,光看书不行,必须结合实际。于是,他的“课堂”扩展到了“沙龙”——一种非正式的技术与管理研讨会。他定期邀请几类人:一是像韩工这样思想进步、有真才实学的留用技术专家;二是从老工人中选拔出来的、有丰富实践经验和技术革新能力的劳动模范;三是工业部里年轻有朝气、愿意学习新知识的党员干部;四是偶尔从哈尔滨、大连等地请来的、在其他工业领域有经验的同志。
研讨会通常在晚上,在工业部一间不大的会议室里进行。没有固定议程,赵刚往往先抛出几个当前最紧迫的问题,比如:“如何最有效地组织现有技术力量进行设备抢修?”“恢复生产,应该优先保障哪几类产品的试制?”“在原料极度短缺的情况下,如何制定科学的物料配给和调度方案?”“对留用技术人员,除了生活保障,如何在政治上关心、技术上信任,真正调动其积极性?”
开始时,大家还有些拘束,尤其是留用人员,说话谨慎。但赵刚总是耐心倾听,鼓励每个人发言,强调“技术问题,科学讨论,畅所欲言”。他认真做笔记,对于有价值的建议,当场就记下来,交代人去落实。对于争论不下的技术细节,他不轻易下结论,而是让大家回去查资料、做试验,下次再议。
渐渐地,研讨会的气氛热烈起来。老工人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述操作窍门和“土办法”;技术人员用相对专业的术语分析技术瓶颈和理论依据;年轻干部则带来基层的实际情况和工人的呼声。不同视角在这里碰撞,常常能激发出意想不到的解决思路。赵刚在其中扮演着引导者、协调者和总结者的角色。他不仅学习技术和管理知识,更在学习如何将不同背景、不同层次的人组织起来,形成合力。
一次,讨论到如何修复一台关键的精密镗床,原厂图纸缺失,国内无法制造其特殊轴承。一位老工人提出,可以用经验“刮研”的方法,手工修复旧轴承的精度,虽然费时费力,但能应急。一位年轻技术员则认为,应该设法测绘轴承,尝试用现有材料仿制,同时向上级申请从苏联寻求帮助。双方各执一词。赵刚没有简单评判,而是说:“王师傅的‘土办法’是基于现实的应急之策,能解决燃眉之急,让机器先转起来。小陈同志的思路是立足长远,寻求根本解决,也很有价值。我看,可以双管齐下。王师傅,就辛苦您牵头,组织几个手艺好的老师傅,先试着刮研,尽快让床子恢复部分功能。韩工、小陈,你们成立一个小组,负责轴承的测绘和仿制研究,同时,起草一份详细的报告,把这个问题和我们的初步解决方案,以及需要的外部援助(比如苏联的轴承型号或技术资料),系统整理出来,我来向上级和可能的外交渠道反映。”
这个处理,既肯定了老工人的经验价值,又支持了技术员的探索精神,还明确了责任和后续方向,让所有人都感到满意。会后,韩工私下对赵刚说:“赵政委,您这种务实的作风和民主的方法,让我们这些旧人员,真正感受到了被尊重、被需要。大家的心思,渐渐都放到怎么解决问题上来了。”
赵刚的学习成果,很快体现在实际工作中。他开始着手起草一系列基础性的管理制度草案:《工厂民主管理委员会暂行条例》、《技术人员考核与任用办法》、《安全生产暂行规定》、《劳动竞赛与奖励办法》等。这些草案虽然粗浅,但初步勾勒出了新民主主义时期公营企业管理的雏形。他还根据研讨会的讨论和实地调研,向东北局和中央提交了《关于迅速恢复东北军事工业的几点紧急建议》,其中详细列举了设备、原料、技术、人才方面的困难,并提出了分级恢复、重点保障、争取外援、培养新人的系统性思路。
李云龙和赵刚各自的学习并非孤立。每天晚上,只要两人都在沈阳,几乎雷打不动地要凑在一起“交换情报”。李云龙讲他今天在车间看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遇到了什么难题,工人们说了什么暖心话或发了什么牢骚。赵刚则分享他看书的心得,研讨会上的争论,以及他正在思考和起草的各项政策。
这种交流,常常碰撞出火花。
李云龙抱怨:“老赵,你是没看见,三车间那台老爷车床,轴瓦磨得哗哗响,精度根本没法保证!老师傅说,得换新的,可咱们上哪弄去?那玩意儿据说是什么‘巴氏合金’浇铸的,工艺复杂得很。”
赵刚从书堆里抬起头:“巴氏合金?我昨天正好看到一份苏联资料提到,这是一种常用的轴承合金。咱们或许可以试试自己熔炼。我记得韩工提过,厂里化验室还有些旧设备,可以分析成分。原料……可能需要锡、锑、铜。我明天让物资处的同志查查库存,或者看看能不能从民间收购旧物件回收。”
“自己炼?”李云龙眼睛一亮,“能行吗?”
“总得试试。失败了就当积累经验。”赵刚推了推眼镜,“不过,这涉及到熔炼温度、配比、浇铸工艺,得让韩工他们技术科牵头,找有经验的铸造老师傅一起攻关。你可以去协调。”
“没问题!”李云龙劲头又来了。
又比如,赵刚在起草《技术人员考核与任用办法》时,对如何评定技术等级感到棘手。李云龙听了,大大咧咧地说:“这有啥难的?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咱们搞个‘技术比武’!车工就比谁车的东西又快又光又准;钳工就比谁修的机器毛病找得准、修得好;焊工就比谁焊的缝又平又结实还没砂眼!让老师傅和技术员当裁判,谁手艺好、本事硬,等级就高,待遇也好!这比光看文凭、看资历实在!”
赵刚一听,觉得这个“土办法”虽然粗糙,但直观、公平,在现阶段能极大地激发工人和技术人员钻研技术的热情,也符合“实践出真知”的原则。他欣然采纳,将“技术表演赛”和“实际操作考核”作为评定技术等级的重要依据,写进了办法草案。
两人的学习也相互促进。李云龙在车间里听到工人反映,某些留用技术人员制定的工艺规程太死板,不符合现有设备条件,导致生产效率低下甚至出废品。他回来跟赵刚一说,赵刚立刻在研讨会上提出“工艺规程如何与现有生产条件相结合”的议题,引导技术人员更多地深入车间,与工人结合,修订和完善规程。反过来,赵刚从书上看到的关于“流水线作业”、“标准化生产”的概念,经他解释后,李云龙觉得在装配车间或许可以试试,便跑去跟车间主任和老工人商量,搞起了简单的“分工序流水装配试验”,虽然原始,但效率果然有所提高,让工人们觉得新奇又有效。
学习的过程充满艰辛。李云龙常常为记不住那些术语和原理而烦躁,赵刚也时常被浩瀚陌生的知识领域所困扰。但他们都坚持了下来。因为他们知道,身后是嗷嗷待哺的前线,是急需武器装备的百万大军,是百废待兴、期待强大的新中国。他们这批拿惯了枪的“大老粗”,必须尽快学会如何更好地“铸剑”。
夜深了,工业部大楼里许多窗户还亮着灯。李云龙可能在翻阅韩工给他画的简易机床结构图,赵刚可能在斟酌一份发给中央的汇报电文。窗外,沈阳城的灯火稀疏,但在这片沉默的工业区深处,在两位转型将领的带领下,一场静默却深刻的知识储备与思想转变,正为即将到来的钢铁轰鸣,积蓄着最关键的力量。学习的炉火,已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