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过去了。
对提瓦特的人来说,时间以日月轮转计算。春天樱花开了又谢,夏天海浪涨了又退,秋天麦田金了又枯,冬天雪花落了又融。
一个四季是一个年。
而对嫦娥来说,时间以“净化进度”计算。
体内承载的污染,净化了百分之一,是一个刻度。净化了百分之十,是另一个刻度。当净化完成一半时,她停下来,为自己“庆祝”了一下。
庆祝的方式是:她让那个夜晚的月亮,稍微亮了一点。
只是很细微的变化,提瓦特上几乎没有人察觉。只有少数最敏锐的观察者——比如蒙德图书馆的丽莎,比如璃月月海亭的甘雨,比如须弥教令院的一些老学者——在笔记中记下:“今夜月华似较往日更澄澈三分,疑为气象奇观。”
嫦娥看到这些记录时,笑了。
她喜欢这种不为人知的“互动”。她改变月光,人们记录月光,虽然他们不知道改变从何而来,但这不妨碍月光依旧照耀他们。
又过了很多年。
荧走遍了提瓦特七国,解开了许多谜题,也留下了许多传说。她最终在蒙德定居,偶尔会接一些委托,大部分时间则在各地旅行,看望老朋友。
每次夜晚露营时,她都会对着月亮说话。
“今天去了风龙废墟,特瓦林的孩子出生了,是条健康的小龙。”
“璃月又开了一家新餐馆,水煮鱼做得比万民堂还辣。”
“稻妻的雷樱树今年花开得特别好,影请我喝了茶,虽然她还是不太会聊天。”
“须弥的孩子们在做关于月亮的课题,纳西妲问我能不能提供点‘内部资料’,我说我认识月亮本人,但她不信。”
……
荧说得琐碎,但嫦娥听得认真。每一句话,她都记在心里,仿佛自己也跟着经历了一遍那些日常。
有时荧会说:“你……能听见吗?”
嫦娥不会回答——她也无法回答。但她会让那晚的月光,格外温柔地洒在荧的营地上,如同一个无声的拥抱。
更多年过去了。
钟离辞去了往生堂客卿的职务,开始真正的“尘世闲游”。他偶尔会出现在某个茶馆,与人对弈;偶尔会出现在某处山水,独自品茶。
每次月圆之夜,他都会倒两杯茶。一杯自己喝,一杯放在对面。
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喝,静静地看月亮。
嫦娥知道,那杯茶是给她的。所以她会让月圆之夜的光,带着最上等的茶香——虽然那可能只是心理作用,但钟离似乎很满意,每次都会微微颔首。
温迪依然在蒙德各地游荡,弹琴,唱歌,喝酒。他谱了很多关于月亮的曲子,有的欢快,有的忧伤,有的空灵。
他总在喝醉时对着月亮唱歌,歌词乱七八糟,但调子很好听。嫦娥会配合他的曲子,让月光随着旋律明暗变化,如同在打拍子。
虽然温迪可能只是喝醉了产生的幻觉,但他坚称:“月亮在听我唱歌!”
纳西妲长大了——不是身体,而是心智。她治理须弥越来越得心应手,死域几乎绝迹,雨林和沙漠的关系也在改善。
她经常在净善宫的屋顶看月亮,一看看很久。有时她会小声汇报工作:“今天又净化了一处污染源”,“今天又调解了一场纠纷”,“今天又有孩子问我月亮上是不是真的有宫殿”……
嫦娥听得很欣慰。那个曾经被囚禁的小草神,如今已经是一位合格的神明了。
影学会了做饭——虽然做得不怎么样,但至少不会炸厨房了。她有时会端着自己做的(勉强能吃的)点心,坐在天守阁的屋顶,对着月亮默默进食。
仿佛在和某个看不见的人分享。
嫦娥会让月光在那一刻格外清澈,好让影能看清点心的样子——免得她吃到不该吃的东西。
那维莱特依然严肃,但枫丹在他的治理下越来越好。他会在每个月的第一天,站在沫芒宫的阳台,对着月亮微微躬身,像是在行礼,又像是在致敬。
嫦娥会还以同样温柔的月光。
火神玛薇卡偶尔会出现在纳塔最高的火山口,对着月亮举起酒杯,然后一饮而尽。她在敬酒,敬月亮,也敬某个选择成为月亮的人。
嫦娥会让月光在那晚带着火焰般的暖意,虽然那可能只是玛薇卡喝多了的错觉。
所有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记着那个已经成为月亮的人。
而嫦娥,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参与着他们的生活。
月圆之夜,她会为璃月的海灯节多添一分光彩。
风花节,她会为蒙德的夜空洒下如花瓣般的光点。
容彩祭,她会配合稻妻的烟花,让月光也绽放瞬间的绚烂。
……
她在高天之上,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守护着,静静地爱着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上她爱的每一个人。
岁月就这样流淌。
一百年过去了,两百年过去了,五百年过去了……
提瓦特发生了很多变化。城市扩建了,道路延伸了,新的国家建立(在遥远的未来),旧的传统延续。有些人老了,走了;有些人生了,长大了。
但月亮一直都在。
每一个夜晚,无论晴雨,无论冬夏,只要夜幕降临,那轮新月就会升起,洒下温柔而坚定的光。
孩子们在月光下听爷爷奶奶讲古老的传说:“从前啊,有一位月宫仙子,她为了守护我们,化作了天上的月亮……”
少年少女在月光下许愿,祈祷爱情,祈祷梦想,祈祷明天。
老人在月光下回忆,回忆青春,回忆故人,回忆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而月亮静静听着,静静看着,静静守护着。
她体内的污染,早已净化完毕。但她依然在释放月光,因为月光已经成了提瓦特夜晚的一部分,成了这个世界自然循环的一环。
就像太阳带来白昼,月亮守护夜晚。
这是她的职责,也是她的选择。
又过了不知多少年。
荧已经很老很老了。她的头发白了,腰弯了,走路需要拐杖。派蒙还是那个派蒙,时间在精灵身上仿佛停滞了。
一个夜晚,荧坐在蒙德风起地的大树下,仰望着月亮。
“我大概……快要走了。”她轻声说。
派蒙飞在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抓着她的衣袖。
“别难过。”荧笑了,笑容里满是皱纹,也满是平静,“我这辈子,过得很精彩。去过很多地方,交了很多朋友,做了很多事……也认识了一个,愿意为世界变成月亮的人。”
她顿了顿,又说:“我只是有点遗憾,没能再见她一面。”
月光温柔地洒在她身上。
“但我知道,她一直在我身边。”荧抬头,看着那轮新月,“每一个夜晚,她都在。这就够了。”
她闭上眼睛,靠在树干上,呼吸渐渐平缓。
派蒙小声啜泣。
嫦娥在月亮上看着,看着那个陪伴她走过漫长旅途的女孩,即将走向生命的终点。她抬起手,想要做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她可以治愈伤痛,可以净化污染,可以守护夜晚,但她无法逆转生死。
这是世界的法则,连神明也无法违背。
但她可以做另一件事。
嫦娥心念一动。
那晚的月光,发生了奇妙的变化。银灰色的光不再均匀洒落,而是凝聚、流淌,在夜空中绘制出一幅幅画面——
蒙德低语森林的初遇。
璃月请仙典仪的惊变。
稻妻一心净土的对谈。
须弥世界树下的携手。
枫丹胎海边的共渡。
纳塔战火中的并肩。
挪德卡莱寂静的告别。
……
月光绘成的画卷在夜空中缓缓展开,如同最细腻的工笔画,每一笔都饱含着千年的记忆。
荧睁开眼睛,看见了。
她笑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原来……你都记得。”她轻声说,“我也都记得。每一个瞬间,都记得。”
月光画卷继续展开,最后定格在一幅画面上:星空之下,两个身影并肩而坐,仰望着夜空。一个是金发的旅人,一个是月白的仙子。
那是很久以前,在璃月绝云间的一个夜晚。她们刚解决了一场危机,累得瘫坐在山巅,看着星空,聊着漫无边际的话题。
那时荧问:“嫦娥,你会永远留在提瓦特吗?”
那时嫦娥回答:“我不知道永远有多远。但至少今夜,我在这里。”
画面在月光中定格,然后慢慢淡去。
荧的笑容也定格在脸上。她的眼睛闭上了,呼吸停止了,但嘴角依然上扬,仿佛在做着一个美好的梦。
派蒙放声大哭。
嫦娥在月亮上,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流泪——月亮不会流泪。她只是让那晚的月光,温柔到极致,如同母亲的手,轻抚过荧安睡的脸。
然后,她做了一件事。
她分出一缕最纯粹的本源月华,化作一道光,穿过虚空,落在荧的身上。
光渗入荧的身体,然后,一个淡淡的、透明的身影从身体中浮现——是荧的灵魂。她看起来年轻了许多,是二十岁时的模样,金发灿烂,眼神清澈。
灵魂状态的荧抬起头,看向月亮。她笑了,挥了挥手。
然后,她化作点点金光,升上天空,升向月亮的方向。
金光穿过虚空,穿过广寒宫,最后落在嫦娥面前,重新凝聚成荧的模样。
“这是……”嫦娥愣住了。
“是你给我的‘船票’。”荧的灵魂笑着说,声音清脆如昔,“让我可以来月亮上做客。”
她环顾四周,看着广寒宫的殿堂,看着水晶树的花园,看着观星台外的无垠虚空。
“这里真美。”她说。
“你怎么……”嫦娥还是不明白。
“是你的月光。”荧解释,“你这些年来洒下的每一缕月光,都带着你的祝福,你的记忆,你的……‘印记’。当我离开时,那些印记就成了指引,让我可以来到这里,而不是去往别的什么地方。”
她走到嫦娥面前,伸出手。
“虽然只能待一会儿,但……能再见你一面,真好。”
嫦娥握住她的手。灵魂的手没有温度,但触感真实。
她们在观星台坐下,像很久以前在绝云间那样,并肩看着脚下的提瓦特。
荧说了很多话,说她这些年的旅行,说朋友们的变化,说提瓦特的变迁。嫦娥静静听着,偶尔插一句话。
时间仿佛回到了从前。
但终究,分别的时刻到了。
荧的身影开始变淡,变得透明。
“我要走了。”她轻声说,“这次是真的走了。去轮回,去开始新的旅程。”
“嗯。”嫦娥点头。
“你……会寂寞吗?”荧问,“永远在这里,一个人。”
嫦娥想了想,摇头。
“不会。”她说,“因为我不是一个人。我有提瓦特的每一个夜晚,有每一个在月光下入眠的人,有每一段被月光照亮的记忆。”
她顿了顿,又说:“而且,你们都会来。以各种方式,在各种时刻,来到月亮上,陪我说话,陪我看着我们共同守护的世界。”
荧笑了。
“那就好。”她的身影几乎完全透明了,“那么……再见了,月亮大人。”
“再见,旅行者。”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荧完全消失了。点点金光散入虚空,去往她该去的地方。
嫦娥独自坐在观星台上,看着提瓦特在脚下旋转。
夜晚再次降临,月光再次洒下。
蒙德城里,人们为传奇的旅行者举行葬礼,全城缟素。璃月港,钟离在往生堂主持仪式,送别老友。稻妻,影在天守阁点燃长明灯。须弥,纳西妲在净善宫种下一棵树,以荧的名字命名。
世界各地,无数人缅怀那位走遍七国的金发旅人。
而旅人最后去的地方,只有月亮知道。
嫦娥看着这一切,忽然明白了什么是“永恒”。
永恒不是时间的无限延长,而是某个瞬间的永远延续。是低语森林的初见,是绝云间的夜谈,是每一次并肩作战,是最后一次挥手告别。
这些瞬间,被月光记住,被时光凝固,成为了“永远”的一部分。
而她,作为月亮,就是所有这些“永远”的承载者与见证者。
从此,提瓦特的每一个夜晚,都不再只是黑暗。它有光,有记忆,有守护,有爱。
有月亮。
嫦娥站起身,走到观星台的边缘,张开双臂。
月光从她身上奔涌而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璀璨,都要温柔。那光洒向提瓦特,洒向海洋,洒向山川,洒向每一扇亮着灯的窗,每一个尚未入眠的人。
她在用月光拥抱这个世界。
拥抱这个世界里,她爱过的、爱着的、将会爱的每一个人。
而这个世界,也在月光中安静地睡去,做着被月光守护的、安宁的梦。
高天之上,虚空之中,广寒宫静静悬浮。
宫中的月神张开双臂,如同拥抱,如同守护,如同永恒本身。
从此,提瓦特的夜晚——
有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