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大婚之日,苏玉夙至霍府,助去病整饬诸事。
既毕,入于院中。
赵丛对她言,如今她未将军婚约未行纳采之礼,宜避人耳目,否则有损声名。
苏玉颔首会意,遂坐于西角廊青石凳上。
廊外僮仆方布粗麻席于地,每三席前置一漆食案,案上陈铜酒壶、陶食器各若干。
——庭院之席则为霍氏疏亲、家臣所设,堂屋待宫中贵客。
“绳结皆系紧乎?”
霍去病之声自廊口传来。
苏玉起而欲迎,低应道:
“皆备妥。俪皮亦按制盛于漆盒,子孟出行时,使侍从携之即可。”
霍去病进前半步,柔声道:
“庖厨炖有温胃黍汤,已令僮仆送至此处。今日宴上酒多,你切勿沾唇。在此静候,勿妄行。待我诸事毕,便来寻你。”
言未已,见霍光衣玄端、腰佩玉带,自廊下疾行而过,身后侍从执羽葆仪仗,皆意气轩昂。
“兄长,大将军车驾已至街口!”
“何慌之有?”
霍去病抚其肩,授以鹿皮礼盒。
“至东闾府,先拜岳父,再扶新人登车,勿失列侯之仪。”
霍光躬身应诺,目光扫过苏玉,肃然拱手行半礼,而后率侍从出府。
俄而,府外鼓乐喧阗,亲迎之队启行。
苏玉坐于廊下静听,身后忽有喧声。
一青衣侍女捧妆奁过廊,伍茜立于侧道:
“尔等乃陪嫁之人,当行旁侧内廊。”
“喏,阿絮谢姐姐提点。”
苏玉识此女,正是昨日点验嫁妆时所见的东闾氏陪嫁侍女阿絮。
遂起身,瞥向堂屋方向问:
“主母妆奁皆安置妥否?”
“皆妥,只待新人归,行拜堂之礼。”
阿絮望向街口,续道:
“方才家臣来报,卫大将军已至,正与霍将军于堂屋议事。”
苏玉方欲应声,见赵丛引一扶杖老者入府,身后随夫妇二人。
——乃霍仲儒,及霍光姊霍君孺、姊夫陈掌也。
霍仲儒发已皓白,步履迟缓,赵丛亲扶其肘:
“霍公,可先至堂屋长辈席歇息,案上已备烤鹑鸟、黍饭。”
苏玉昔年曾见霍仲儒,才数年之间,发已皓白。
午时铜铃三响,亲迎鼓乐与马蹄声交于府门之外。
霍光携蒙素纱之东闾氏,跨进朱红府门。
新妇裙摆拂过石阶,带起微尘。
阿絮疾步上前,托住裙裾,指尖轻扶珠冠。
——此乃东闾氏娘家所传鎏金珠饰,行急恐坠。
堂屋门前,霍去病衣玄端立西首主人位,卫青居东首主宾位。
见新人至,卫青抬手示意,身侧赞者即高声唱喏:
“新人入府,奠礼备,拜谢天地君亲——”
霍光扶东闾氏转身,面堂屋正中祭案而立。
——案上供雁一双、盛黍稷之陶簋,及陛下御赐青铜酒樽,以昭“承天应命、尊君敬祖”之意。
二人并肩躬身,行稽首大礼。
赞者复唱:
“尊长在堂,受礼——”
霍光与东闾氏转面正北主位,霍仲儒已扶杖坐定。
新人再行稽首礼,霍仲儒抬手虚受,声哑道:
“成礼安身,勉力持家。”
阿絮适时奉上束帛,东闾氏双手恭呈。
“外家尊长证礼——”
赞者声转东首。
卫青起身,霍光与东闾氏向其躬身。
卫青进前半步,以玉圭轻触霍光玄端衣襟。
——此乃“外家主婚”之证礼仪节。
“子孟持家,东闾宜家,卫霍二族,与有荣焉。”
拜礼既毕,赞者终唱:
“合卺礼备,请入内室——”
阿絮捧葫芦所制合卺酒器,疾行于前,为新人引路。
霍光侧身护东闾氏,转向内室。
——是日为其新婚之期,当谨守全礼。
苏玉随众目目送新人入内,转头见苏礼仍与宾客相揖行礼,遂趋步上前,欲私语一二。
二人至僻静处,苏玉问:
“今霍光与新妇共居霍府,若我日日至此,当有不便乎?”
苏礼沉吟片刻答:
“霍府虽添新妇,然将军居所,仍为你安身之地。将军既令你居西角内室,此乃视你为霍府内人。唯今将军未向于长史行私礼,待其忙毕子孟婚事,亲往于府致礼,你便无需拘谨,即便留府三两日,亦无不可。”
苏玉闻之,心下稍安,忽念及今岁三月立藩之事,复问:
“兄长,近日宫中可有要务?见你与将军皆繁忙不已。”
苏礼凝视之,缓声道:
“确有其事。然女子不预朝堂,即便言明,你亦难相助。”
“我仅耳闻而已——是立皇子为王之事。”
苏礼环望四周,低声道:
“此事已定,不日便会朝堂议之。此乃霍将军告知于你?”
苏玉定神道:
“然。礼兄,将军身有旧疾,仍奔波操劳。我偶入霍府,难时常照拂,若朝堂之上他稍有不适,还望你代为看顾。”
苏礼笑:
“我近日亦身有微恙,未见你如此关切。你待字闺中,便为他筹谋,唉!”
苏玉抿唇道:
“休得取笑。”
忽有雷豹至,传将军召其议事。
苏礼颔首,嘱苏玉自便,随雷豹而去。
她心下惴惴,暗觉有事。
卫青见霍去病、苏礼入内,众人落坐,谈及前事。
“去病,子孟既已成礼,霍府也算安稳。前番陛下属意你为立藩疏首,此事你当真思之熟矣?”
霍去病方落座,膝间旧伤因久坐微动,遂抬手按膝,淡声道:
“舅父宽心,不过是牵头呈一疏奏,列明立皇子为王之利弊,无甚大碍。”
卫青置酒樽于案,声沉几分:
“无甚大碍?你可知疏奏一上,便成朝堂众矢之的?宗室诸侯若有怨怼,不咎陛下,必迁怒于你这‘出头之人’。你为武将,疆场杀敌乃本分,介入天家骨肉之事,稍有差池,便引火烧身。”
霍去病默然片刻,抬眸无奈道:
“舅父,我本欲待劳痹稍愈,便往于府行私礼,安筹备嫁之事。此事我何尝愿为?然,我为大司马,食朝廷俸禄,受陛下知遇之恩,此时即便不愿,亦当为之。”
卫青眉峰紧蹙
“你身骨本弱,代郡寒伤未愈,复卷入朝堂纷争,岂非得不偿失?卫霍家声已固,无需再冒此险。”
“某为陛下忧,乃本分也。陛下行《推恩令》数载,诸侯势弱,今立皇子为王,实乃固国本、安太子之举。此事需有人牵头,丞相惧担‘离间宗亲’之名,张汤为外朝官,不便越权。陛下属意我,非因我善辩,乃信卫霍一门忠于汉室。”
卫青见其神色倔强,终是叹:
“我非责你忠君,实是忧你遭人算计。你少年成名,树敌已多,疏奏一递,那些攀附诸侯之臣,必暗中衔恨。你性情刚直,不擅防人。”
苏礼适时进言,以圆其说:
“大将军放心,疏奏拟定后,我当先核条目,避其锋芒。且陛下已许,疏成先呈御览
——有圣裁为凭,风险可减大半。”
霍去病咳了两声,对卫青道:
“舅父无需过忧,我自有分寸。”
卫青知其心意已决,多说无益,只得道:
“既如此,凡事须与我及苏礼商议。朝堂风波,我阅历稍深,或能为你避祸。”
霍去病颔首,只觉肩头担子,又重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