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太仆府竹牒下至厩令:
陛下将以九月朔行秋阅马仪
——既校宫厩良马,亦召匈奴降部酋领于阶下观礼,以示羁縻
诸厩令得令,各起筹备。
赵隶择出乘舆马三匹,使金日磾主理调养,后分与二马奴,专司牵引。
“此三匹乘舆马,当佩新制金饰鞶革,独列‘异产’籍,毛色须匀净,勿有半根杂秽。”
赵隶言毕,自怀中取竹牌授之
“此乃太仆府定号,系于马颈左侧。”
金日磾接牌,呼弟金轮共往,令其涤荡马身。嘱道:
“此数日,谨察马食,勿令过饱,亦不可缺食。来日太仆将先验马,若养得周备,得赏钱后,为你易精食。”
金轮闻之喜,顿首应诺,称必尽心。
旬日既过,赵隶视金日磾所养之马,膘肥体壮,毛色油亮。其鞍垫以绛色缯帛为之,缘绣白虎纹,端严体面。
及太仆至,见金日磾身形高壮,容貌严整,谓道:
“你主牵此马。乘舆马系皇家体面,你仪容端方,可称匹配。牵马时头宜微低,勿乱瞻视。”
金日磾躬身应:
“奴谢太仆赐此机缘。”
太仆挥袖,转对厩令道:
“此马若合陛下意,便是你治厩有功。”
厩令拱手谢:
“末令谢太仆谬赞。”
太仆复往验他马,厩令回望金日磾与所养之马,心下悦然
——料此番必能入陛下眼,即便无赏,亦足证己身治事之能。
九月朔日午后,未央宫苑秋阳和煦。
陛下坐临水亭中,案前置酒一爵。
亭外西阶,列匈奴降部酋领,皆垂首而立;
亭侧侍立数名侍中、宦官,后宫妃嫔、宫女环侍亭下,无外臣在侧。
赵隶依次引马奴牵马过亭前空地。
先过者皆常御马,陛下但漫视而已。
及金日磾牵乌骓马至,陛下始凝目。
见其身形高壮,身着粗布厩卒服,然脊背挺然,头微低,目不妄视
——与旁侧私窥宫女之马奴,判然有别。
他释酒爵,抬手指之:
“那马奴,止步。”
金日磾闻声立定,双手紧握缰绳,低应:
“奴在。”
“此马乃你所养?”
“回陛下,奴与厩丞共调养之。”
金日磾对答,声不卑不亢。
陛下见他气度不凡,心下好奇,复问道:
“你本是何人?何以沦为宫厩养马?”
金日磾伏地叩首,如实禀道:
“回陛下,奴乃匈奴休屠王太子也。昔年家父不肯降汉,为浑邪王所杀,奴与母弟俱没入官,输黄门养马至今。”
陛下审视其良久,复观那乌骓马,毛色油亮,神骏不凡,乃笑:
“马养之良,人亦谨守本分。”
遂转头谓侧立太仆:
“此人可留宫厩,仍掌此乘舆马。”
太仆躬身应:
“臣遵旨。”
金日磾伏地叩首:
“奴谢陛下恩典。”
亭下匈奴酋领见状,皆面有异色,然莫敢妄言。
陛下目视金日磾牵马而去,举爵饮尽,复将目光移向后续马匹。
苏礼立侧,默察其事,未敢妄揣圣意。
宴罢,苏礼奉武帝口谕,持尚书台所拟简牍,径赴未央宫厩令署。
太仆与厩令已在署中等候,见苏礼至,皆起而相迎。
苏礼展简牍,朗声宣诏:
“陛下有旨:
匈奴降奴金日磾,养马谨严,品性端方。即日免其奴籍,赐汤沐衣冠,掌原乘舆乌骓马,秩百石,隶太仆府。”
太仆躬身接旨:
“臣遵旨,即刻令府中备案,造吏籍存录。”
厩令继之而对:
“末令即刻为金监治官舍,调拨马具库房之钥。”
苏礼收简牍,谕二人:
“陛下嘱此事务今日讫,明日金日磾便依马监规制当值,归属厩令管辖。”
言毕,转身往马厩而去。
金日磾正与弟金轮为乌骓马添料,见苏礼至,亟弃草料躬身行礼:
“奴见过侍中。”
“不必称奴矣。”
苏礼递过一套素色吏服
“陛下已下旨,免你奴籍,掌原乘舆乌骓马。此乃吏服,明日起,你即为宫厩正式吏员,隶太仆府管辖。”
金日磾怔立当场,指尖触吏服布料,又见金轮惊愕立旁,倏然伏地叩首,声微颤:
“奴…臣,谢陛下圣恩!”
“明日往太仆府领印信,好生当值。你弟金轮,陛下亦允其随你居官舍,免其役事,可入厩学养马之术。你往后便专管陛下这三匹乘舆马,马具、草料皆由赵丞按需调拨,勿需操心其他厩事。”
旁侧赵隶见状,上前道:
“子顺侍中可宽心,金监差事,末丞明日便引其熟习。”
苏礼颔首,招手令他随己。
金日磾捧吏服,望金轮,良久无言。
至僻静处,苏礼开口:
“今金日磾仍在你辖下,其人既得陛下看重,他日或有迁升,勿苛遇之。”
赵隶蹙眉思忖片刻,道:
“此番玉儿嘱我悉心教之,彼本懂马道。今观之,玉儿果有识人之明。”
苏礼微微笑道:
“玉儿识人之明,我早已知之。此番特来叮嘱,我且先归。”
言罢,拍赵隶之肩,转身离去。
心下默然思之
——玉儿识人之明,不止于金日磾。
霍光他日,必当有大成。
苏玉得知霍去病归来时,已冬。
她忙告知义父想去霍府,今日无空襄助理事,于奇熟知二人情愫,颔首允之。
及入霍府,见僮仆往来匆匆,她心下惶惶,忙寻赵丛。
赵丛见她色变,温言慰道:
“将军旧疾复作,无虞。”
苏玉终是不放心,固请入内。
赵丛无奈,引她至书房外
——医工长正为将军诊脉,二人遂立阶下等候。
俄而医工长出,她急趋上前问:
“将军体况究竟如何?”
医工长面露难色,赵丛在侧道:
“但说无妨!”
“回赵长史”
医工长拱手道
“将军旧年戍边,落下劳痹之症,今次代郡屯兵,风寒入骨,气血耗损颇甚,然非为急症。”
苏玉仍追问:
“可府中上下奔走,某还当是…”
赵丛补言:
“将军归时险些坠马,故而惊动众人。医工还请说透,令我等安心。”
医工长颔首续道:
“将军素性刚猛,征战时气血勃发,痛症皆能强压;归营后气脉一泄,膝痹肩沉之苦便显。方才诊脉,脉相虽虚浮,却无紊乱之象
——此乃积年劳损之根,非恶疾也。”
“那当如何调治?”
苏玉趋前半步,目光灼灼。
“关键在‘静’。一需避寒,将军居处炭盆当昼夜不熄,勿令霜气侵关节;二需戒劳,每日静养,不可久坐议事。某已拟方,以黄芪、当归熬汤补气血,再以艾叶热敷膝肩,半月内必能缓减。”
她眼底惶色稍散,知此番劳损不致命,谢过医工长,便急入内室。
去病见她来,撑着榻沿欲起,笑问道:
“我才归府,你便寻来了,是忧我?”
苏玉见他直言,亦带嗔色:
“此前嘱你勿饮寒水,你偏不听。医工言你旧疾复作,我怎能不忧?”
去病轻咳两声:
“武将多有旧伤,些许劳痹,休养便愈,不足挂怀。”
苏玉仍不放心,亲自执他腕脉细诊
——赵丛在侧默然注视。
诊罢,她已知其体虚,忆及此年秋节似有劫数,遂道:
“你何时娶我?不如我归告义父,留府照料你起居。”
去病与赵丛皆一怔,赵丛忙道:
“玉儿,此举不妥。女子主动言婚,于礼不合。”
“你既无意迁延,为何总不提及?今日便说定,这亲,你非结不可。”
去病被她逗笑,咳得更剧。
赵丛忙上前轻拍其背。他缓过气,扶榻坐直,温声道:
“你比匈奴更难应付。娶妻当循六礼,非旦夕可成。况赵丛刚报,霍光与东闾氏已换婚书,婚期定在来春二月初。”
苏玉眉峰一蹙,刚要开口,却被他按住手腕。
“子孟先成礼,我为兄长,岂能僭越?此乃家族仪轨,传扬出去,于霍府、于府皆有损。待二月子孟礼毕,颛顼历载三月有‘宜纳采’之日,我先令赵丛备束帛、俪皮,悄送于府
——不事张扬,既为避嫌,亦是先告义父一声。”
他抬手拂去她鬓边落雪,续道:
“随后再请媒官行问名、纳吉之礼,聘礼亦当备至丰厚。列侯娶妻乃国之小仪,待我这劳痹稍愈,必亲往于府请婚。”
苏玉默然不语,心下仍忧,恐迟则生变。泪珠忽坠,赵丛见状,悄然退下,留二人独处。
她依偎入他臂弯
“若有朝一日,你不在了,我当如何?”
“此前我便与你说过,纵使我战死沙场,你亦需好好活。何况此番只是小疾,何出此言?”
她暗思:昔闻后世疑其病卒之由,或云饮匈奴污?,或云染疾。
今观其状,绝非急症骤至,这劳痹旧疾,究竟与日后身故有无干连?
自此而后,苏玉尽弃于府杂务,每两日必至霍府。亲为去病烹膳喂药,闻陛下赐下补剂,见他服后体况渐佳,只是复原颇缓。
偏他稍愈,便览军报、入宫中与陛下论兵议事,苏玉数度劝谏,至动怒,他才肯稍作歇息。
元狩六年孟春,时维正月。
长安城外残雪未消,未央宫暖阁内暖意沉沉。
陛下负手立于巨幅舆图前,身后侍立者,乃卫青、霍去病、丞相庄青翟、御史大夫张汤、侍中苏礼等,气氛肃然。
陛下缓缓转身,目光扫过诸臣,沉声道:
“诸卿皆知朕心,此事已议数番,今日召诸卿,定下此事,若利大于弊,便择吉行礼,以昭朕心坦荡;若有弊害,诸卿当为朕谋化解之法。朕所求者,唯万全而已。”
苏礼率先出列,躬身奏道:
“陛下圣虑深远。分封皇子以藩屏汉室,本是周秦古制。然臣所忧者,在诸侯之心。陛下推行《推恩令》,析分诸侯势力已见成效,今骤封三王,若其封地广、甲兵盛,恐诸侯生侥幸之心,谓陛下国策有改,复萌坐大之念
——此亦前番议事,群臣最忧之症结。”
陛下微微颔首,不置可否,目光投向张汤。
张汤会意,上前一步附和道:
“苏侍中所言,正是要害。前番密议,臣等已反复推演,诸侯若有异议,根由必在于此,以为有机可乘。然朝廷法度森严,既行分封,当以密律紧随其后,明定诸侯权柄、赋役、兵额,使其有名无实、受封而不能据险
——此节,臣已拟好细则,只待陛下裁夺。”
他话锋一顿,意有所指:
“只是此等关乎天家骨肉之事,若由丞相或臣等启齿,难免落‘离间宗亲、臣下擅权’之嫌。需得一位与诸皇子无涉,且对陛下、太子绝无二心者,先上章疏定调,方能杜天下悠悠之口。”
话音落时,卫青眉峰微蹙。
霍去病本敛眉静听,此刻陡然抬眼,正撞上张汤意有所指的目光,复与陛下深沉眼神相接。
——原来诸卿属意者,竟是自己。
他出列长揖,朗声道:
“陛下!若行分封,臣霍去病,愿为疏首!”
陛下眼底闪过一丝满意,表面却不动声色:
“去病,你可知此举意味为何?”
“臣深知!臣之上疏,非为离间天家,实乃固国本、安太子!请诸皇子就国,既显陛下公允,亦令其各安其位、共卫中枢。此乃臣为大司马,当为江山社稷尽之责!”
卫青望着霍去病,终是默然。
张汤当即接话:
“霍将军所言极是!将军以‘固太子、安宗社’为名上书,于礼相合,于理无亏。将军为大司马,牵头上疏,比外朝诸臣更具分量,诸侯断不敢轻举妄动
——此亦前番议事,臣等所期之最佳结果。”
陛下笑着起身行至霍去病面前,抬手拍其肩甲:
“好!去病有此公心,朕心甚慰。朕早知你不负所托。分封不难,所求者,乃绝日后皇子争位、诸侯作乱之患,天下一统,本是必然。前番所议利弊,今日总算有了定论。”
他回身扫过诸臣,颁下敕令:
“近日诸卿便随霍将军拟妥章疏,朕倒要看看,朝堂之上,谁是真心辅朕,谁还攀附诸侯。卫青,你即刻核查燕王封地军册,封王后削其郡国兵三成,遣中央都尉监军,务必保边郡无虞。”
“臣等遵旨。”
诸臣齐齐躬身应诺。
议事既毕,陛下独留霍去病,取宫廷补药一瓶授之:
“你身子尚未痊愈,代郡寒伤才见缓,此事勿急。疏成后先呈朕阅,勿要独担其劳。”
霍去病双手接过,躬身谢恩:
“臣谢陛下体恤。”
出暖阁时,细雪又落,沾白了肩头。
霍去病紧了紧锦袍,心下念着速将此事办妥,也好早归府中,伴苏玉为其熬药
——他却不知,这封疏奏一旦呈上,自己便成了朝堂棋局中最锋锐的一子,前路风暴,已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