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门推开时,声音不对。
不是“嘎吱”一声就完。是“嘎——”的长音,拖着尾,颤着,像老棺材板被硬撬开。门轴该上油了,锈死了,每推一寸都往下掉红褐色的铁渣子,簌簌的,落在脚边。
门后,黑。
火把举起来,光晕往前淌,淌出三步远就被黑暗吃了。看不见顶,抬头只有一片混沌的虚无。但脚下有东西——罗成低头,火光照出一块石板。
白的。
三尺见方,切割得方正正。旁边一块,黑的。再旁边,又是白的。
他蹲下,火把凑近。
石板表面打磨得光滑,能映出模糊的人脸。黑石板泛着冷光,像墨玉;白石板温润些,像羊脂。一黑一白,交错延伸,向黑暗深处铺开。
纵横十九道。
是个棋盘。
巨大的,超出想象的棋盘。火把的光只能照出十丈远,再往前,黑白格子就融进黑暗里,看不见边。
棋盘上,摆着棋子。
不是木头子儿。
是铜铸的人像。
真人大小,一尊尊立在格子里,在黑暗里泛着幽绿的锈光。离得最近的一尊,是个红方“车”——双轮战车,四匹铜马仰首奋蹄,车上将军按剑而立。马腿的肌腱鼓着,血管纹路都铸出来了;将军铠甲上的鳞片,一片压一片,密密麻麻。
太细了。
细得不像铸的,像把活人活马浇了铜水,封在里面了。
“操……”赵虎啐了一口,声音在空旷里荡出回音,“这他娘……邪性。”
老六没敢踏上棋盘。他蹲在边缘,眯眼盯着最近那尊铜像:“工艺没见过。你们看那马眼睛——眼珠子是琉璃镶的,里头还有瞳仁……”
他打了个寒颤,没说下去。
罗成数了数。
三十二尊。
红方十六,黑方十六。红方的穿中原衣冠,从先秦到隋唐,文武都有。黑方的打扮怪,胡服、蛮甲、甚至还有几个高鼻深目的西域人样。
分列棋盘两端。
而在棋盘正中央——天元位上,单独摆着一尊。
是个老道士。
盘膝坐着,面前一张矮几,几上摊开一卷帛书。老道左手执笔,悬在半空,笔尖离纸半寸,像在思考,像在犹豫。
铜铸的脸,皱纹深刻。
袁天罡。
“这是……棋局?”赵虎问。
“机关棋。”老六声音发紧,“踩错一步,这些铜疙瘩就得活过来砍人。得按棋谱走——红赢,或者走出条路,才能过去。”
他指了指对面。
棋盘那头,黑暗里,隐约有门。
白玉的门,门楣上刻着字,太远,看不清。
罗成把背上的燕一轻轻放下。燕一还在昏迷,但身子烫得吓人,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那股灼热。右半边脸,黑色鳞片已经爬过了下颌,正向颧骨蔓延。细密的鳞纹,像蛛网,在火把光下泛着油腻的光。
他呼吸很弱,但每隔一会儿,身体就猛地抽搐一下。抽搐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破风箱。
“得快点。”罗成说。
他转身,踏上棋盘。
右脚踩上第一块白石板。
“咔。”
石板微微下沉,机括咬合的轻响,在死寂里格外刺耳。
等了三息。
没事。
他往前走,脚步放得很轻,但每一步都有“咔”一声。像踩在巨兽的脊椎骨上,一节,一节。
走到棋盘中央。
袁天罡铜像前。
矮几上的帛书,摊开着。纸色泛黄,边角脆了。罗成俯身去看——
是棋谱。
但只有十几步,后面的部分……被撕掉了。
撕口很新。纸张纤维还翘着,没有氧化发黄,像是最近才撕的。
有人先来过。
徐巽?还是……
他目光往下移。
帛书空白处,有几行小字。
暗红色的字。
不是墨,是血。还没干透,在昏黄光线下泛着湿润的光。
字迹娟秀,但笔画虚浮,像写字的人手在抖。
罗成认得这笔迹。
阿晴。
“罗将军,若你见此字,我已不在人世。”
第一行,就让罗成呼吸一窒。
“徐巽不可信。地宫第三层有他要之物,万不可让其得手。棋局凶险,留三步提示,望珍重。”
下面是三步棋:
“红炮二平五。”
“黑马8进7。”
“红车一进一。”
就三步。
罗成盯着那几行血字。最后的笔画拖得很长,歪歪扭扭,像是突然脱力,笔掉在了纸上。
他抬眼。
看向袁天罡铜像执笔的左手。
铜笔的笔尖,沾着一点暗红色。
还没干。
是血。
阿晴的血。她是在这里,用最后的力气写下这些。当时可能已经受伤了,可能……快死了。
罗成拳头握紧。
指甲掐进掌心,掐出血,但不觉得疼。
他记下三步棋,转身要走。
突然,眼角余光瞥见矮几底下——帛书压着的角落,有一小片布料。
鹅黄色的,很薄,是女子襦裙常用的纱。
边缘有烧焦的痕迹,还有几点暗红的血渍。
他弯腰捡起,攥进手心。
很紧。
走回棋盘边缘。
“怎样?”赵虎问。
罗成没说话,看向对面的白玉门。然后开口,声音很平:
“按我说的走。”
---
“红炮二平五。”
话音落。
棋盘上,红方炮位那尊铜像——手持火铳的武将——突然动了!
“嘎吱……嘎吱……”
关节转动的声音,生涩,刺耳。铜像迈步,左脚抬起,落下,“咚!”脚步声沉闷。一步,两步,三步……横移五格,停在棋盘中央偏左。
停下的瞬间,脚下石板“咔哒”一声,机括咬合。
整个棋盘微微一震。
但没事。
走对了。
“黑马8进7。”
黑方马位铜像——胡服骑兵,背弓挎箭——也开始动。
但它的移动轨迹……很怪。
不是直线,是斜跳。像象棋里的“马走日”,落点诡异,最后停在红方“炮”的斜前方,只隔一格。
就在它停下的瞬间——
“轰隆隆!!!”
棋盘两侧墙壁,传来巨响!
石壁上,突然打开几十个黑洞!每个洞口都有碗口大,里面漆黑,但洞口伸出东西——
弩箭。
纯钢箭簇,闪着蓝汪汪的光。涂了剧毒。
所有的弩箭,都指向棋盘中央。
指向他们。
“错了!”老六脸色煞白,“触发机关了!这些箭……随时会射!”
赵虎拔刀,挡在燕一身前。孙胖子哆嗦着后退,撞在墙上。哑巴指着耳朵,疯狂摇头——他听见了,机括上弦的声音,密密麻麻。
罗成盯着那些弩箭。
蓝光幽幽。
“阿晴不会错。”他咬牙,“继续!红车一进一!”
第三步。
红方车位铜像——那辆双轮战车,四匹铜马——动了。
车轮碾过石板。
“轰隆隆……”
声音沉重,整个棋盘都在震。石板“咔咔”响,像要塌。
战车前进一格。
停下。
车上将军铜像,手中剑抬起三寸。
然后——
什么都没发生。
弩箭还指着,蓝光幽幽。
但没有发射。
机括上弦的声音,停了。
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这是……”赵虎突然明白过来,眼睛瞪大,“这三步……不是要赢棋!”
他指着棋盘:“你们看——棋势变了!”
随着三步走完,棋盘上三十二尊铜像的眼睛——
全部亮起!
白色的光。
冰冷的,像月光一样惨白,从每尊铜像的眼眶里透出来。六十四点白光,在黑暗的棋盘上星罗棋布。
铜像们开始转动头部。
缓慢地,有规律地,扫视棋盘每个位置。白光扫过石板,扫过同伴,最后……扫向站在边缘的活人。
“它们在‘看’棋。”老六颤声,“现在……棋局真正开始了。我们必须走下去,直到终局——红胜,或者黑胜——或者……”
他咽了口唾沫。
或者,死在棋盘上。
罗成看向白玉门。
要想到达那里,必须穿过棋盘中央。而现在,中央至少有十尊铜像拦着,像一堵铜墙。每一步,都可能触发新机关。
他回头。
燕一醒了。
正挣扎着坐起来。右半边脸完全被黑色鳞片覆盖,右眼变成了竖瞳,暗黄色,冰冷。
“主人……”
燕一开口,声音嘶哑扭曲。
“我……来走棋。”
罗成愣住:“你?”
“我能……感应到。”
燕一抬起左手——手背也开始浮现细鳞——指向棋盘。
“这些铜像……里面有东西……在呼唤我……”
他说着,摇摇晃晃站起来。
左腿一软,差点摔倒。赵虎想扶,被燕一推开——力气很大,赵虎踉跄退了两步。
燕一踏上了棋盘。
---
第一步。
踏在黑色石板上。
“咔。”
石板下沉。
声音更沉,更闷。
随着这一步,棋盘北侧,一尊红方“相”铜像,突然横向移动两格!堵在燕一前方三格处。
燕一停住。
盯着那尊铜像看了几秒。
铜像是文官打扮,戴进贤冠,执象牙笏。眼中的白光幽幽,照在燕一脸上。
燕一没动。
然后,他伸出左手,按在铜像胸口。
“让开。”他说,声音很低,但带着压迫感。
铜像眼中的白光,闪烁了几下。
明,灭,明,灭。
像在犹豫。
三息后。
铜像竟然真的——向旁边挪了一步!
让开了路!
所有人都惊呆了。
赵虎张着嘴。老六眼睛瞪圆。孙胖子的药瓶掉在地上,“啪嗒”一声。
燕一继续走。
第二步,踏白色石板。
西侧,一尊黑方“卒”铜像——赤裸上身、纹面披发的蛮兵——突然前进一格,手中铜矛直指燕一后心!
燕一没回头。
右手——那只已经完全变成怪物爪子、覆盖黑色鳞片的手——向后一挥!
“铛!”
爪子拍在铜矛上!
矛尖被拍歪,擦着燕一肩膀划过,在鳞片上刮出一溜火星。
“卒”铜像动作一顿,眼中的白光乱闪。然后,它……后退了半步。
第三步,第四步……
燕一走得越来越慢。
但他的每一步,都牵动整个棋局。铜像们随着他移动,不是攻击,是在配合——像两个高手在对弈。
地宫深处,传来沉闷的齿轮转动声。
“轰隆隆……咔哒咔哒……”
像巨兽在苏醒。
燕一走到了棋盘中央。
袁天罡铜像面前。
停下。
仰头,看着那尊盘膝而坐的老者铜像。
袁天罡铜像低垂的眼睑,似乎……微微抬起了半分。
那双用深色宝石镶嵌的瞳孔,正“看”着燕一。
一尊铜像,一个半人半魔的怪物。
无声对视。
然后——
袁天罡铜像执笔的左手,缓缓落下。
笔尖触到矮几上的空白帛书。
“沙沙……”
铜笔摩擦纸面。
它写了一个字。
血红色的字——不是墨,是某种从笔尖渗出的暗红液体,在幽绿铜锈和白色石板映衬下,刺眼得像伤口。
那个字是:
“卒”。
写完这个字,袁天罡铜像眼中的白光,骤然熄灭。
接着,连锁反应——
棋盘上,所有铜像眼中的白光,“噗噗噗”接连熄灭。一尊,两尊,三尊……全部暗下去,变回不会动的铜雕塑。
死寂。
只有齿轮声还在深处隆隆响。
棋盘中央,袁天罡铜像身后的地面,“咔嚓”一声,裂开一道缝。
一座石台,缓缓升起。
汉白玉的,三尺见方。台上放着一个玉盒——碧玉雕成,盖子打开,里面是空的。
但玉盒旁边,摆着一卷帛书。
完整的,用金线装订,封面暗黄。
封面上,三个大字:
《推背图》。
玉盒底部,刻着一行小字。刻痕很深,像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
“徐巽取走‘龙睛’于此。贞观四年三月初七。”
“欲阻其成事,需往第三层,毁‘地脉之眼’。”
落款:
“阿晴绝笔。”
罗成走过去,拿起《推背图》。
入手沉重。翻开第一页。
不是预言图画。
是一幅地图。
阴山龙脉全图。山脉走向,河流分布,地穴节点,标得清清楚楚。其中一个节点,被朱砂重重圈出,红得刺眼。
旁边标注:
“地脉之眼,邪神胎床。龙睛归位,大凶现世。”
罗成合上书,攥紧。
他转头。
看向燕一。
燕一还站在棋盘中央,背对着所有人。低着头,肩膀在剧烈颤抖——不是虚弱,是压抑的颤抖,像有东西在体内冲撞。
左半身的黑色鳞片,已蔓延到腰部。
右半身,也开始浮现鳞纹——从右肩胛骨开始,像黑色藤蔓,顺着脊椎往下爬。
“燕一。”罗成轻声唤。
燕一缓缓转身。
动作很慢,一帧一帧。
转过来。
脸上,最后一片属于人类的皮肤——左脸颊,靠近耳根的一小块——正在被黑色鳞片覆盖。
鳞片蠕动,爬上去,覆盖,融合。
那只还勉强保持人形的左眼……
瞳孔深处,最后一丝微弱的红光,正被无尽黑气吞噬。
一点,一点。
像烛火没入墨海。
“主人……”
燕一开口。
声音完全变了。像生锈的铁片在刮擦。
“快走……”
他抬起左手——手背上鳞片密密麻麻,指甲细长弯曲,漆黑如钩。
指向白玉门。
“我……控制不住了……”
话音刚落。
他仰头——
张开嘴。
嘴里,已经不是人类的牙齿。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尖牙。
然后,一声咆哮!
“吼——!!!”
洪荒凶兽的咆哮!音浪炸开,震得地宫剧烈摇晃!头顶掉下碎石灰尘!棋盘上的铜像“哐当”晃动,有几尊裂开细纹!
罗成被震得后退两步,耳膜生疼。
赵虎几人捂耳朵蹲下,脸上痛苦扭曲。
咆哮声持续三息。
停下。
燕一低下头。
那双眼睛——
左眼,已完全变成竖瞳。暗黄色,冰冷,没有任何人类情感。
他看向罗成。
咧开嘴。
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