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一的左臂,是在第三天夜里开始长鳞片的。
不是鱼鳞。
是那种细密的、边缘带着倒钩的黑色硬鳞,一片压着一片,像缝在皮肉里的铠甲。鳞片很薄,但硬,指甲刮上去“咔咔”响。从肩膀开始,往胸口蔓延,一晚上就爬过了锁骨。
鳞片底下,时不时鼓起个小包。
蠕动。
像有什么东西,在皮肉深处钻来钻去,找出口。
燕一整夜没睡。
他坐在墙角,背靠着冰冷的夯土墙。右手握着匕首,刃口抵住左肩第一片鳞的边缘,咬着牙,往下撬。
“嗤——”
鳞片连着皮肉被掀起来,血是黑的,粘稠,拉丝。燕一闷哼一声,额头青筋暴起。他把撬下来的鳞片扔进火盆里,火苗“噗”地窜高,鳞片“滋滋”作响,冒出一股焦臭的蓝烟,味道像烧焦的指甲混着腐肉。
罗成也没睡。
他在灯下,摊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那张东瀛绢帛,发黄,脆弱,朱笔注释密密麻麻。右边是袁天罡的纸条,就一行字,看了一整夜。
“北海玄冰是饵……”
他指尖划过字迹,墨迹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冷光。
“蜃楼亦是饵……”
如果徐巽要的不是血精,那他兜这么大圈子,设这么多局,到底想要什么?
纸条最后两个字,像两根针,扎进眼里:
“是你。”
罗成放下纸条,抬头。
桌上,那盏鲛人灯。
灯里的人鱼膏,只剩最后薄薄一层,铺在盏底,透明得能看见青铜纹路。苍白色的火苗跳动得越来越急,忽明忽暗,像喘不过气的病人。灯焰里,那些人脸哀嚎的频率也越来越高——一张脸刚浮现,扭曲,尖叫,下一秒就炸开,换另一张。
封印,快到极限了。
今夜。必须下地宫。
子时,太史局废墟。
月光惨白,照在断壁残垣上,像撒了一层盐。紫色的苔藓在夜里发着幽幽的磷光,一明一灭,像无数只眼睛在眨。
罗成带着五个人。
燕一站在他身后,左臂用黑布缠着,但布底下轮廓不对——不是手臂的轮廓,是某种多节的、粗硬的东西。他呼吸很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嗬嗬”的杂音,像破风箱。
另外四个,是李世民派的玄甲军精锐。
领队的叫赵虎,三十来岁,脸上那道疤从左边眉骨斜劈到嘴角,把整张脸扯得有点歪。他看人的时候,眼睛眯着,像刀子刮过来,能刮掉一层皮。
他带来的三个人,都挑过。
一个瘦高个,手指细长,关节突出,叫老六,据说祖传三代都是机关匠人,刑部大牢的锁没有他打不开的。
一个矮胖子,满脸堆笑,眼睛小得只剩两条缝,腰里别着七八个皮袋子,叮当响,是个药师,姓孙,都叫他孙胖子。
还有个哑巴,年轻,二十出头,脸上有道新疤,从左耳根划到下巴。他不说话,但耳朵动起来像兔子,能听见地下三丈深虫子爬。
六个人,站在日晷前。
夜风穿过废墟,发出呜咽声。
罗成取出鲛人灯,放在日晷中央的阴阳鱼眼上。灯盏里那最后一点人鱼膏,已经薄得像层水膜。他咬破指尖,滴了滴血进去。
血滴落进膏体——
“轰!”
火苗猛地窜起!三尺高!颜色从苍白变成炽白,刺眼,像正午的太阳掉了一块在这里。光炸开,照得整个废墟亮如白昼,每一块碎砖、每一片苔藓都清清楚楚。
炽白的光里,日晷上那二十八块星宿玉石,一颗接一颗亮起!
红的、蓝的、绿的、黄的……光芒流转,最后全部汇聚,射向“鬼宿”那块玉石——
玉石炸开!
不是碎裂,是化作一团光,砸在地面。
“轰隆隆……”
地面震动!像有巨兽在地下翻身。八卦图中央那块石板,“嘎吱嘎吱”升起,露出底下——
一个洞。
向下延伸的石阶,一级接一级,没入黑暗。阴冷潮湿的风从下面卷上来,带着浓重的土腥味,还有……某种甜腻的香气。像陈年的檀香混着麝香,但底下压着一丝腐肉的酸臭,闻多了头晕。
赵虎点燃火把。
火把的光是黄的,在洞口晃了晃,照不深。
“我第一个。”他说,没看罗成,直接踩上石阶。
石阶很陡。
几乎垂直。每一级只有半脚宽,边缘长满青苔,湿漉漉的,滑得站不住。两侧墙壁是光滑的黑石,墨黑,吸光,火把照上去,光晕缩成一团。
石面上刻着东西。
星图。
但不是常见的二十八宿。更古老,更复杂,有些星座罗成见都没见过——长着翅膀的鱼,三只脚的乌鸦,九个头的大蛇。线条深刻,凹槽里填着暗红色的东西,像干涸的血。
走了约莫三十级,阶梯平了。
进入一条甬道。
宽,能容三人并行。穹顶高,两丈有余,上面画着壁画——
星空。
巨大的,覆盖整个穹顶的星空。用某种会发光的颜料绘制,在火把光下幽幽泛着蓝光,像真的夜空。更诡异的是,星辰的位置……和此刻头顶真正的夜空,完全吻合。
这幅画,是活的。会变。
“停。”赵虎突然举手。
所有人定住。
哑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指了指地面,脸色发白。
罗成蹲下,耳朵贴地。
地底深处,传来声音。
“咔哒……咔哒……”
机械运转的声音。规律,沉闷,像巨大的齿轮在转动,咬合,带动更庞大的东西。
“是机关。”老六蹲下,手贴着地面砖石,慢慢摸,“这些砖下面连着机括。踩错一块……”他抬头,火光在脸上跳动,“整条甬道的机关都会触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抽出根细铁钎,半尺长,一头磨尖。轻轻敲击砖面。
“嗒、嗒、嗒……”
根据回声,判断虚实。敲到第七块砖时,声音突然变空——咚,像敲在鼓面上。
“这块下面是空的。”老六抬头,汗从额角滑下来,“不能踩。得绕过去。”
但甬道两边没有墙。
只有黑暗。深不见底的黑暗。赵虎捡了块碎石扔出去,石头落进黑暗里,无声无息,半天听不到回响。
“只能走砖。”赵虎咬牙,“老六,标路。”
老六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皮袋子,倒出石灰粉。白色粉末沿着砖缝,小心地撒出一条线。
弯曲的,之字形的线。有时直走三块,要横跨一块,有时甚至要倒退两步。
“跟着石灰走。”老六声音发紧,“一步都不能错。踩错,死。”
六个人,排成一列。
赵虎打头,老六第二,罗成第三,燕一第四,孙胖子第五,哑巴殿后。
跟着石灰线,往前挪。
脚踩在砖上,小心翼翼,像踩在薄冰上。呼吸都压着,怕吹乱了石灰粉。
罗成走在第三。
他能听见身后燕一的呼吸声——粗重,混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嘶嘶”的杂音,像漏气的皮囊。偶尔还能听见“咔”一声轻响,像是骨头在错位,或者……鳞片在生长。
走到甬道中段。
哑巴突然剧烈摆手!脸色“唰”地惨白,像见了鬼。
“怎么了?”赵虎回头,压低声音。
哑巴指着自己的耳朵,又指向头顶的星空壁画,嘴巴张开,无声地做口型。看唇形,是三个字:
“星……星在动!”
所有人抬头。
火把光摇曳,照在穹顶上。
真的。
壁画上的星辰,在动。
不是整幅画在平移,是每一颗星星——成千上万颗——都在沿着各自的轨迹运行。有的快,划出一道道光弧;有的慢,几乎察觉不到;有的交错,有的逆行。
错综复杂,看得人头晕目眩。
“这是……”老六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发颤,“星象机关!这些星辰的运转,对应着地下的机括!星辰走到特定位置,机关就会触发!”
话音刚落。
穹顶正中央,一颗红色的“火星”,沿着复杂的轨迹,缓缓运行到壁画中央的“天枢”位。
停下。
“咔!”
一声脆响,从地底传来。
紧接着——
“轰轰轰……”
甬道两侧的黑暗里,突然亮起几十对光点!
猩红色的,像血。
是眼睛。
一对,两对,三对……密密麻麻,从黑暗中浮现。接着,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咚、咚、咚”,整齐,沉重,像铁锤砸地。
从黑暗里,走出一个个……东西。
人形。
有头,有躯干,有四肢。但全身都是青铜铸造,青绿色的铜锈斑斑驳驳。关节处用皮革和铜环连接,活动时发出“嘎吱”的摩擦声。
脸上没有五官。
只有两个孔洞,里面嵌着红色的宝石,此刻正发着光,像眼睛。
每个铜人手里,都握着武器。
刀、剑、戈、戟……青铜打造,刃口在火把光下泛着冷硬的、暗绿色的光。
至少三十具。
从前后两边的黑暗中走出,把甬道堵死。
“青铜傀儡!”赵虎低吼,“结阵!”
四个玄甲军立刻动作,背靠背,围成一个小圈。刀出鞘,弓上弦。
但铜人太多了。
而且还在从黑暗里往外走。
老六脸色惨白:“不行……这些傀儡的动力来自星象机关!只要星辰还在运转,它们就会一直攻击,直到把闯入者撕碎!杀不完的!”
第一具铜人动了。
它迈步,动作僵硬但迅捷,青铜脚掌踩在砖面上,“咚”一声闷响。手中青铜剑举起,对着赵虎,直劈而下!
赵虎举刀格挡。
“铛——!!!”
巨响!火星四溅!
铜人力大无穷,赵虎被震得连退三步,后背“哐”撞在墙上。虎口崩裂,血顺着刀柄往下淌。
更多的铜人围上来。
刀剑砍在铜人身上,“叮叮当当”,只留下浅浅的白痕,连皮都破不了。而铜人的每一次攻击都势大力沉,青铜武器挥舞,带起风声。
“噗!”
一个玄甲军被铜戟扫中胸口。
铠甲凹陷,整个人飞出去,砸在墙上,滑下来,一口血喷出,里面混着内脏碎片。
“主人……”
燕一突然开口。
声音嘶哑,像砂纸磨铁。
罗成转头。
燕一的眼睛里,红光和黑气在交织,缠绕,像两条蛇在打架。他扯开胸前的衣襟,露出那片正在蔓延的黑色鳞片。
鳞片此刻,全部竖了起来。
边缘的倒钩张开,像一片片锋利的、微型刀片。
“这些傀儡……”燕一喘着粗气,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靠星象能量驱动……我的煞气……能污染能量源……”
他说完,不等罗成回答。
动了。
猛地冲向最近的一具铜人!
铜人举剑就劈。燕一不躲不闪,左肩一挺,硬扛!
“铛!!!”
青铜剑砍在鳞片上!
刺耳的摩擦声,像刀刮铁板。剑刃砍进鳞片,卡住了,没能完全劈开!而燕一的右手,五指成爪,指甲已经变得细长、弯曲、漆黑——
狠狠插进铜人胸口!
“嗤——!”
黑色的煞气,从燕一指尖涌出!像浓墨,像污血,渗进青铜的缝隙,钻进去。
铜人动作一僵。
眼中的红光开始闪烁,紊乱,明灭不定。接着——
“嘭!”
炸开!
零件四溅,齿轮、铜片、皮革,散落一地。
但燕一的左肩,也彻底废了。
鳞片崩碎,底下皮肉烂成一团,黑乎乎的,能看到白色的肩骨。骨头也黑了,像被墨浸透。
“继续……”
燕一踉跄着,扑向第二具铜人。
一具,两具,三具……
他像疯了一样。用身体硬抗铜人的攻击,同时用煞气污染它们的核心。每摧毁一具铜人,他身上的鳞片就多蔓延一分,眼中的黑气就更浓一分。
到第八具时。
他整条左臂,已经完全变了。
漆黑的,覆盖着密集鳞片的怪物肢体。比右臂粗一圈,手指细长,关节反曲,指甲弯曲如钩,闪着黑光。
“燕一!够了!”罗成怒吼。
但燕一没停。
他扑向第九具铜人。
这次,他没有用手。
张开嘴——
嘴里,已经长满了细密的尖牙,像鲨鱼,一层叠一层。
一口,咬在铜人脖颈的连接处。
“嘎嘣!!!”
青铜被硬生生咬断!
铜人头颅滚落,“哐当”砸在地上。无头身体晃了晃,轰然倒地。
燕一跪在地上。
大口喘气。
嘴里流出黑色的、粘稠的血沫,里面混着青铜碎屑,还有鳞片的碎片。他抬起头,看向罗成。
那只还勉强保持人形的右眼里,红光微弱,像风里的烛火。
闪过一丝光。
很微弱,但清晰。
“主人……快走……”他嘶哑地说,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撕出来,“我……快控制不住了……”
甬道里,还剩二十多具铜人。
但都被燕一这不要命的打法震慑,停在原地,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这个半人半魔的怪物,没有立刻上前。
罗成咬牙。
他从怀中掏出那卷东瀛绢帛,快速翻动。纸页“哗啦啦”响,最后停在末尾——
除了鲛人泪配方,还有一小段字。
徐巽的朱笔注释:
“星移斗转,机巧无穷。然万变不离其宗,破阵之道,在断其枢。”
枢?
罗成猛地抬头!
看向穹顶壁画。
所有星辰都在运转,眼花缭乱。但有一颗星……
始终不动。
壁画正中央,那颗最大最亮的星。银白色的,悬在“紫微垣”中心,周围所有星辰都围绕着它旋转,像臣子围着帝王。
北极星。
那就是“枢”!
“赵虎!”罗成暴喝,“射那颗最大的星!正中央!”
赵虎会意。
捡起地上掉落的弩——刚才那个重伤玄甲军的。搭箭,上弦,弩臂“嘎吱”绷紧。他抬头,瞄准。
穹顶很高,但箭术是玄甲军基本功。
“嗖——!”
弩箭破空!
精准命中!
“咔嚓!”
箭矢射中的不是颜料,是镶嵌在壁画里的一块真正的玉石!白玉,鸽卵大,此刻碎裂,炸开!
玉石碎裂的瞬间——
整幅星空壁画的光芒,骤然熄灭!
像有人拉下了电闸。
所有星辰,同时暗下去。甬道陷入黑暗,只有火把的光在跳动。
而那些铜人……
全部僵住。
眼中的红光,“噗噗噗”接连熄灭。变成一堆没有生命的青铜雕塑,站在原地,不动了。
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还有……
燕一粗重的喘息。
和他身体里传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咔嚓……咔嚓……”
是骨头在变形。是鳞片在生长。是某种东西,正在从这具身体里,破壳而出。
罗成冲过去。
扶起燕一。
触手滚烫!像摸到了一块烧红的铁。燕一的体温高得吓人,左半边身体已经完全被黑色鳞片覆盖,连左侧脸颊都爬上了一片片细鳞,像戴了半张面具。
他右眼里的红光,越来越弱。
黑气,越来越浓。
像墨汁滴进清水,在迅速扩散。
“撑住……”罗成撕下衣襟,想给他包扎,但根本无处下手——那些伤口都在鳞片底下,一碰,黑血就涌出来,粘稠,腥臭。
“主人……”
燕一用还能动的右手,抓住罗成的手腕。
力气大得惊人,像铁钳。
“前面……还有两层……”他咳出一口黑血,血里混着细小的鳞片碎片,在火把光下闪着诡异的光。
“如果我……彻底变成怪物……”
他盯着罗成,右眼里那点微弱的红光,像最后一点火星。
“杀了我。”
罗成的手,在抖。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握刀十年,战场上杀人无数,手从来没抖过。
但现在,抖得控制不住。
“答应我。”燕一的声音,越来越弱,气若游丝。
罗成闭上眼。
深吸一口气。
又睁开。
火光在眼里跳动。
“我答应你。”
燕一笑了——如果那扭曲的、爬满细鳞的嘴角,能算笑的话。
很轻微,一闪即逝。
然后,头一歪。
昏死过去。
赵虎走过来,蹲下,看了看燕一的状态。脸色凝重,像压了块石头。
“罗将军,”他低声说,“你这兄弟……怕是撑不到地宫最底层了。”
罗成没说话。
他弯下腰,把燕一背起来。
燕一的重量,全部压在他背上。很沉,但更沉的是那股滚烫的温度,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像背了块烧红的炭。
他抬头。
看向甬道尽头。
火把的光照过去,隐约能看见——
一扇门。
巨大的青铜门,占据整个甬道截面。门上刻着浮雕:左边是太阳,右边是月亮,周围环绕着二十八星宿,每一颗星都用不同的宝石镶嵌,在黑暗里发着微光。
门后,就是地宫第二层。
而背上,燕一的体温,还在升高。
那些黑色的鳞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过他的脖颈,往右半边脸蔓延。
一片。
又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