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猫再次出现，是在第一次接触后的第七夜。
这一次不是在林知的梦里，而是在实验室里——真实得令人不安的物理空间。
时间是凌晨两点三十七分。
林知正在分析从“无尽楼梯”收容行动中提取的拓扑数据，尝试将莫比乌斯环阵列的反馈机制整合进他的逻辑囚笼模型。
实验室里只有仪器运行的嗡鸣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然后，他听到了那个声音。
不是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大脑中响起的、熟悉的意识共振：
“你的模型在拓扑层面是对的，但在信息维度上缺了一层。”
林知猛地抬头。
工作台对面的椅子上，幻影猫以完全放松的姿态蜷缩着，就像一只真正的猫在温暖的壁炉前打盹。
它的银色皮毛在实验室的冷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那双异色瞳孔半睁着，慵懒地看着他。
“你怎么……”
林知停顿了一下，重新组织语言，
“你是怎么进来的？”
实验室的门窗都锁着，监控系统没有触发任何警报。
信息场探测仪的读数也完全正常——除了幻影猫所在的那一小片区域，那里的读数是一片空白，就像传感器突然失灵了。
“我一直在附近。”
幻影猫伸展前肢，露出银色的爪子，
“只是在不同的‘层面’。今晚我决定来这个层面看看你的工作进展。顺便说，你的模型需要调整。”
它轻盈地跳到工作台上，爪子踩过林知的演算纸，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林知注意到，它的爪子在接触纸面时，纸张表面出现了短暂的、微弱的扭曲，像隔着热水蒸汽看东西。
“你说‘信息维度上缺了一层’是什么意思？”
林知问，强迫自己以科学家的态度对待这个超常现象——观察、记录、分析。
幻影猫用尾巴指了指全息屏幕上的逻辑囚笼模型：
“你的模型将空间拓扑异常视为独立的结构性问题。但空间本身也是信息的载体。当空间被扭曲时，承载的信息也会被扭曲。反过来，信息结构的改变也会影响空间的稳定性。这是双向的耦合关系。”
它在模型上轻轻一点——它的爪子没有接触屏幕，但模型开始自动重构，增加了一个新的参数层：
“看，这是信息-空间耦合系数。你需要这个参数，才能准确预测像‘无尽楼梯’这类异常的长期演化。”
林知快速记下幻影猫展示的数学关系。
那些公式他从未见过，但逻辑自洽，与他已有的数据完美匹配。
“你从哪里学到这些？”
他问。
“从观察中。”
幻影猫跳到窗台上，望向外面沉睡的城市，
“从无数梦境中，从意识的暗流里，从那些你们清醒时遗忘、但睡眠时泄露的碎片中。”
它转回头，目光落在林知身上：
“这就是我今天想跟你谈的。梦境。你一直把梦境当作大脑活动的副产品，对吧？随机神经放电，记忆整理，无意义的幻觉。”
林知没有否认。
这是主流神经科学的观点。
“那是错的。”
幻影猫的声音在意识中清晰而平静，
“或者说得更准确：那只是最表层的真相。就像说‘海洋是水的集合’——没错，但完全错过了海洋的真正本质。”
它从窗台跳回工作台，这次落在林知面前，异色瞳孔直视着他：
“林知，你见过海吗？真正的大海。”
“见过。”
“那你应该知道，海面上有波浪，对吧？有些是风吹起的涟漪，有些是潮汐引起的长波，有些是海底地震引发的海啸。但所有这些波浪，无论大小，都是同一个海洋的表征。”
幻影猫的皮毛开始微微发光，像月光下的涟漪：
“梦境也是如此。每个个体的梦，就像海面上的一个小波浪。但所有这些波浪，都属于同一个更广阔的存在——我们称之为‘集体潜意识海洋’。”
林知皱起眉头：
“荣格心理学？集体无意识理论？”
“比那更真实，更物理。”
幻影猫纠正，
“荣格是个敏锐的观察者，但他受限于时代的科学框架。集体潜意识不是比喻，不是心理学概念，而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信息层面的实体结构。”
它用爪子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复杂的图案——不是真的划出，而是在林知的意识中直接投影出那个图像：一片浩瀚的、深不见底的海洋，海面上漂浮着无数发光的泡泡，每个泡泡里都有微缩的景象在流动。
“看，这就是集体潜意识海洋。每个泡泡是一个生命体的潜意识层。它们在海洋中漂浮，相互影响，交换信息。
当你们睡觉时，意识表层的‘阀门’放松，潜意识泡泡就会上浮，与海洋产生更直接的互动——这就是梦境的来源。”
林知凝视着那个意识投影。
图像在变化，显示出泡泡之间的连接线，信息沿着这些线流动，形成复杂的网络。
“所以梦境……是个人潜意识与集体潜意识的交互界面？”
他尝试理解。
“界面，很好的词。”
幻影猫赞赏地点头，
“但更准确地说，是交互过程的‘副产物’。就像你用手搅动水面会产生波纹，个人潜意识与集体潜意识的互动会产生‘信息涟漪’，这些涟漪被你们清醒意识残存的感知能力捕捉到，就被解释为梦境。”
它放大一个泡泡的细节：
“看，这个泡泡是一个人类的潜意识。它释放出一些信息——可能是恐惧、欲望、记忆碎片。这些信息进入集体海洋，与其他泡泡释放的信息混合、反应，产生新的模式。然后这些新模式又被其他泡泡吸收，影响它们的内部状态……如此循环。”
林知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如果这个模型是正确的，那么很多现象都可以重新解释：即视感、共时性、集体性的梦境主题、甚至某些形式的心灵感应……
“但这和异常现象有什么关系？”
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幻影猫的尾巴竖了起来，这是一个警觉的姿态：
“因为集体潜意识海洋不只有人类的泡泡。还有其他生命形式，其他……存在形式。有些是你们这个维度自然的产物，有些是来自更高维度的‘渗漏’。”
图像变化，海洋深处浮现出一些暗沉的、形状不规则的结构。
它们不像那些发光的泡泡那样和谐，而是扭曲的、带着尖刺的、散发着不祥的暗红色光芒。
“这些是‘污染节点’。”
幻影猫的声音变得严肃，
“是异常信息在集体潜意识中的固化点。当某个强烈的异常事件发生——比如大规模死亡、极端情绪爆发、或者高维存在干涉现实——就会在海洋中留下这样的伤疤。”
它指向其中一个最大的暗红结构：
“看这个，形状像不像一艘沉没的船？”
林知仔细辨认。
确实，那扭曲的结构隐约能看出船只的轮廓，周围还有无数微小的人形轮廓在挣扎。
“‘远见号’沉没。”
他低声说。
“对。”
幻影猫确认，
“一百多人在极度恐惧和绝望中死亡。这么强烈的集体情绪冲击，在海洋中留下了一个永久性的印记。而这个印记，会持续辐射出‘悲伤’、‘绝望’、‘溺亡恐惧’等信息模式，感染周围的潜意识泡泡。”
林知突然明白了：
“所以‘哭泣肖像’……那幅画承载了船难的情绪印记，成了一个物质世界的‘天线’，不断接收和放大集体潜意识中的那些情绪模式？”
“很接近。”
幻影猫点头，
“更准确地说，那幅画在物理层面‘共鸣’了集体潜意识中的那个伤疤。所以凝视它的人，会被强行接入那段集体创伤的‘信息流’中，体验到遇难者们的绝望。”
实验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仪器仍在运行，但林知的思维已经飞向了一个全新的领域。
如果幻影猫的理论是正确的，那么所有的异常现象——情绪类、空间类、认知扭曲类——都可能在集体潜意识海洋中找到根源。
所谓的“收容”，本质上可能是切断或中和物质世界与集体潜意识中污染节点的连接。
“那么‘无尽楼梯’呢？”
林知追问，
“它的空间悖论也是来自集体潜意识？”
幻影猫的图像切换到另一个区域。
这里没有明显的污染节点，但海洋的“水流”出现了奇怪的漩涡结构，形成了一个自循环的区域。
“这个，”
它指着漩涡，
“是一个‘拓扑奇点’。不知道是如何形成的——可能是某个高维事件在集体潜意识中的投影，也可能是某种数学概念在信息层面的具象化。
重要的是，它编码了一种非欧几里得空间结构。而你们物质世界的‘无尽楼梯’，是这个奇点在三维空间的‘投影锚点’。”
林知感到一阵熟悉的兴奋——那是面对重大理论突破时的激动：
“所以集体潜意识海洋不仅是情绪的仓库，也是概念、结构、甚至数学真理的存储层？”
“一切信息，只要有足够的‘权重’，都可能在其中留下印记。”
幻影猫确认，
“强烈的情绪，深刻的真理，恐怖的传说，美丽的艺术……所有在意识层面产生过重大影响的东西，都会在海洋中泛起涟漪。有些涟漪很快消散，有些则会固化为永久结构。”
它收回意识投影，回到工作台上：
“现在你明白了吗？你们对抗异常，就像在海边试图舀干海水。真正的问题不在海边，而在海洋深处。要真正解决问题，需要潜入海洋，找到污染的源头。”
林知看着幻影猫：
“你能做到吗？潜入集体潜意识海洋？”
“我能穿梭于梦境之间，那是海洋的表层。”
幻影猫说，
“但要真正深入，需要……特殊的条件。特别是对于你这个维度的人类来说，风险极大。”
“为什么？”
“因为你们的意识结构是在三维空间中演化的。集体潜意识海洋是更高维的信息结构。直接接触，就像把淡水鱼突然扔进深海——压力差会撕碎你们。”
幻影猫的异色瞳孔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而且海洋深处，有更古老、更危险的东西在沉睡。有些‘存在’，连我都尽量避免接触。”
它跳下工作台，走向墙壁——不是走向门，而是直接走向实心的砖墙。
在接触墙壁的瞬间，它的身体变得半透明，像要融入其中。
“林知，”
它在消失前最后说，
“你现在知道了梦境和集体潜意识的真相。这让你比这座城市里的大多数人都更接近真实的图景。但记住：知识既是力量，也是负担。你看到得越多，你背负的责任就越大。”
幻影猫完全消失了，墙壁恢复了原状。
实验室里只剩下林知一人，还有满桌的数据、模型，以及一个刚刚被彻底颠覆的认知框架。
他坐回椅子，看向窗外。
城市仍在沉睡，无数人正在做梦。
而他现在知道，那些梦不是孤立的幻觉，而是一片浩瀚海洋的微小涟漪。
集体潜意识海洋……信息层面的实体结构……污染的源头在深处……
林知打开新的研究日志，写下标题：
《集体潜意识海洋假说与异常现象的根源性关联》。
夜还很长。
而探索，刚刚进入一个全新的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