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容“无尽楼梯”后的第四天，林知在实验室里迎来了第一个完整的睡眠——如果趴在数据堆上断断续续睡着的三小时能算睡眠的话。
过度劳累的大脑即使在休息时也不肯完全停工。
他梦见自己行走在一个巨大的图书馆里，书架高不见顶，架上不是书籍，而是一个个旋转的几何结构：克莱因瓶、莫比乌斯环、超立方体、分形树……它们像活物般呼吸、变化，散发出五彩的信息流。
林知试图记录这些变化，但手中的笔记本上，文字一写下就溶解成意义不明的符号。
就在他困惑时，图书馆的阴影处传来轻柔的脚步声。
不是人类的脚步声——更轻盈，更有弹性，像猫科动物在厚地毯上行走。
林知转身，看见从两排书架的阴影交界处，走出一只猫。
但这只猫不寻常。
它的体型和普通家猫相仿，但皮毛是流动的暗银色，像水银覆盖在优雅的骨骼上。
最特别的是它的眼睛：一只是深邃的翡翠绿，另一只是清澈的琥珀金，两只眼睛的瞳孔都在缓慢地变化形状——从圆形到竖缝，再到奇特的星形。
而当它走动时，身后不是一条，而是三条半透明的、摇曳的影子。
“喵。”
猫发出声音，但那声音直接在林知的意识中响起，不是通过耳朵。
林知在梦中保持着科学家的警觉：
“你是谁？或者说……你是什么？”
猫歪了点头，翡翠绿的眼睛闪烁了一下：
“有趣。大多数人在梦里遇到我，要么恐惧逃跑，要么试图抚摸。你是第一个先问问题的。”
它踱步走近，三条影子在地面拖出涟漪般的波纹：
“我是幻影猫。穿梭于梦境之间的存在。而你……林知，你是个异数。”
林知注意到，幻影猫说他的名字时，发音不是通过声带震动，而是直接在他的认知中“浮现”出这个名字的概念。
“异数？”
他问。
“理性的异数。”
幻影猫在他脚边坐下，尾巴优雅地卷起，
“这座城市里，大多数人面对不可理解之物时，要么盲从信仰，要么陷入疯狂。少数人能保持部分理性，但也只是用理性筑起高墙，将自己隔绝在神秘之外。”
它抬起一只前爪，舔了舔——那个动作太像真正的猫了，与它超凡的存在感形成微妙反差：
“但你不同。你用理性作为探针，主动刺入神秘的核心。你拆解它，分析它，试图理解它的运行机制。这在梦境的世界里，是非常……耀眼的存在。”
林知环视这个梦境图书馆：
“这是你的领域？”
“这是你的梦，我只是访客。”
幻影猫说，
“不过我做了些修饰。这些几何结构……”
它用尾巴指了指周围旋转的克莱因瓶和分形树，
“是你潜意识对‘无尽楼梯’拓扑结构的解析尝试。很精彩，虽然不完全正确。”
林知立刻抓住重点：
“你知道‘无尽楼梯’？”
“我知道很多事。”
幻影猫的眼睛眯成两条细缝，像在笑，
“我穿梭于无数梦境，聆听潜意识的低语，观察意识的暗流。这座城市每个夜晚，都有成百上千的梦境像气泡一样浮起又破灭。而在这些梦境中，有些信息……会泄露。”
它站起身，开始绕着林知踱步：
“比如，我知道三天前的月蚀之夜，老码头区有一场拍卖会。我知道有一件被称为‘无尽楼梯’的空间异常被高价拍出。我还知道……就在前天深夜，那件异常的辐射信号突然减弱到几乎消失，就像被装进了某个特制的笼子。”
幻影猫停在林知面前，两只异色瞳孔直视着他：
“是你做的，对吗？你用科学为那个空间悖论打造了囚笼。”
林知没有否认。
在梦中否认没有意义，而且这只神秘的生物显然已经知道了真相。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他反问。
“因为我好奇。”
幻影猫的尾巴轻轻摆动，
“我想知道，一个用理性对抗神秘的人，最终会走到哪里。我想知道，当你面对连理性都难以解析的存在时——比如我——你会怎么做。”
它突然跃起，轻盈地落在旁边一个书架上。
在那里，它不再是猫的形态，而是化为一团流动的银色雾气，雾气中闪烁着无数微小的光点，像缩小的星空。
“你可以尝试分析我。”
雾气中传来声音，依然是直接进入意识，
“用你的探测仪，你的逻辑模型，你的数学公式。试试看，能解析多少。”
林知在梦中调用他的思维工具——这是长期训练形成的本能。
他试图用信息场理论来解析眼前的雾气：强度？频率？编码模式？但所有的分析尝试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涟漪都没有激起。
“解析失败。”
他诚实地承认，
“你的存在形式超出了我目前的认知框架。”
雾气重新凝聚成猫的形态，但这一次，它的皮毛上浮现出不断变化的几何纹路：
“诚实，也是一种珍贵的品质。大多数人在无法理解时，会选择编造解释来填补空白。而你承认了空白的存在。”
它跳下书架，回到林知面前：
“这就是我找你的原因，林知。这座城市正在滑向某个临界点。梦境中的暗流越来越汹涌，潜意识的海洋深处，有东西在苏醒。而你们人类，大多数还在沉睡，或者用错误的方式试图应对。”
“错误的方式？”
林知抓住了这个词。
“教会的净化，是粗暴的信息覆盖，像用绷带包扎感染伤口。某些地下组织的收藏，是盲目的占有，像孩童收集他们不理解的危险玩具。而你的科学方法……”
幻影猫停顿了一下，
“至少试图理解伤口为何感染，玩具为何危险。虽然还很初级，但方向是对的。”
林知思考着这些话：
“你是在建议合作？”
“建议观察。”
幻影猫纠正，
“我会继续观察你，观察你的方法，观察你的成长。也许有一天，当你准备好时，我会带你看一些……更深层的东西。”
“什么东西？”
“梦境的本质。”
幻影猫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晨雾在阳光下消散，
“你们人类以为梦境是大脑的随机放电，是记忆的碎片拼接。但那是表象。在更深的层面，梦境是……”
它的声音越来越远，身影几乎完全透明。
“是什么？”
林知追问。
但幻影猫已经消失了。
最后一个传入他意识的，是一句若有若无的低语：
“……是集体潜意识海洋的浅层涟漪。”
林知猛地惊醒。
他还在实验室里，趴在堆满数据纸的工作台上。
窗外是凌晨四点，城市还在沉睡。他的胳膊因为趴着睡而发麻，嘴里有淡淡的金属味——过度劳累的征兆。
但刚才的梦异常清晰，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
幻影猫流动的银色皮毛，异色的双眼，三条摇曳的影子，还有那些话语……太清晰了，清晰得不像是普通的梦。
林知坐直身体，揉了揉发僵的脖颈。
他打开工作日志，开始记录这个梦。
作为一个科学家，他不会轻易将梦境视为超自然启示，但也不会忽视其中的信息价值——尤其是当这个梦如此异常时。
他写下了关键点：
1.自称“幻影猫”，能穿梭梦境。
2.知晓拍卖会和“无尽楼梯”事件。
3.提及“集体潜意识海洋”的概念。
4.表现出对我的研究感兴趣，但态度中立偏友好。
写完这些，林知停顿了一下，然后加上一行备注：
假设：如果“幻影猫”真实存在，且其描述的能力属实，那么它可能是一种高维信息生命体，以梦境为媒介与三维生命互动。需要设计实验验证。
他看向实验室角落的监控设备。
过去的四小时里，这些设备记录了什么？
林知调取监控记录。
红外传感器显示，实验室温度在凌晨两点到三点间有微弱的异常波动——下降0.3度后恢复，呈周期性。
音频记录捕捉到一段无法辨识来源的、频率极低的嗡鸣声，持续时间47秒。
而信息场探测仪的记录最有趣：在凌晨两点十五分，环境信息场强度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峰值，形状像猫科动物的轮廓，持续三秒后消散。
这些数据都不能直接证明什么，但它们与梦境发生的时间吻合，且无法用常规原因解释。
林知将数据归档，标签为“异常事件-潜在接触-幻影猫”。
然后，他走到实验室的咖啡机前，冲了一杯浓咖啡。
端着咖啡回到工作台，他看着窗外尚未破晓的城市。
灰雾笼罩着街道，瓦斯灯在雾中晕开昏黄的光圈。
在这座城市的无数窗后，人们正在沉睡，正在做梦。
而如果幻影猫说的是真的，那些梦境不是无意义的碎片，而是某种更深层存在的“浅层涟漪”……
林知喝了一口咖啡，苦涩的液体让他更清醒。
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又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又一类无法用现有理论完全解释的现象。
但这就是科学探索的本质——在已知的边界之外，总有更多的未知。
而科学家的使命，就是一步步拓展边界，将未知变为已知。
幻影猫说会继续观察他。
林知对此没有意见。
实际上，他也想观察幻影猫——如果它再次出现的话。
他打开新的研究文件，标题输入：《梦境信息学与潜在集体意识场假说》。
窗外，第一缕晨光开始穿透灰雾。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林知的探索清单上，又多了一项神秘而诱人的课题。
幻影猫的初次接触结束了，但这只是开始。
林知有一种预感——这位梦境中的访客，还会再来。
而当下一次相遇时，他要准备好更多的问题，更好的观察工具，更完善的理论模型。
因为理解，始于观察。
而观察，需要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