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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论变得更加直白,也更加残酷。

“连嫁妆箱子都卖了,看来是真没办法了。”

“满仓到底在哪儿?是不是死在外头了?”

“桂香这日子可怎么过?带着两个孩子,还欠着王麻子那么多钱……”

“听说招娣那丫头天天在外面挖野菜,像个野孩子似的。”

有些人家,开始明显地避开陈家。路上遇见桂香或招娣,会匆匆低下头,或者假装没看见,快步走开。仿佛陈家的厄运是一种传染病,靠近了就会沾染晦气。孩子们也被大人告诫,不要跟招娣一起玩。招娣变得更加孤单,她挖野菜时,总是选择最偏僻、人迹罕至的路径,仿佛在躲避那些无形的、带着刺的目光。

然而,黑暗中,总还有一丝微光。王寡妇依旧是那个唯一肯伸出援手的人。她不仅继续送来一些自家种的菜蔬,还在一天傍晚,偷偷塞给招娣两个还温热的煮鸡蛋。

“给你妈和你弟弟吃,补补身子。”王寡妇压低声音说,她自己的脸色也是蜡黄的,眼角的皱纹里刻满了生活的艰辛,“告诉你妈,挺住,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满仓哥……肯定能回来的。”

这两个鸡蛋,在此时此地,重若千钧。它们代表的不仅仅是营养,更是一种在冰冷世态中未曾泯灭的温情,一种同处底层却依然愿意相互搀扶的义气。招娣紧紧攥着那两颗温热的鸡蛋,感受着那短暂的、真实的暖意,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砸在干燥的土地上,洇开小小的湿痕。

还款期限的最后一天,终于到了。

天空阴沉沉的,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寒风卷着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

桂香一早起来,就将家里所有的钱——包括满仓可能留下的、她绣枕巾卖的、招娣卖野菜攒的、以及变卖箱子得来的——全部拿了出来,摊在炕上。一张张、一枚枚,仔细地清点。毛票,分币,甚至还有更早时候留下的几张旧版纸币。它们皱巴巴,沾着污渍,承载着这个家庭过去十几天里所有的挣扎和血汗。

总数:二十一块三毛五分。

距离五十块,还差着整整二十八块多。这几乎是一个无法逾越的鸿沟。

桂香看着那堆零钱,沉默了许久。然后,她开始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新清点,仿佛多清点一次,数目就能奇迹般地增加。她的动作越来越慢,手指颤抖得几乎捏不住那些轻飘飘的纸票和硬币。

招娣抱着土生,站在炕边,紧张地看着母亲。土生似乎也感受到了那令人窒息的氛围,不安地扭动着小身子。

最终,桂香停止了清点。她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没有眼泪,没有歇斯底里,只有一种彻底被抽空了的、死寂般的平静。那是一种希望燃尽后的灰烬状态。

她慢慢地、慢慢地将那些钱,重新拢在一起,用一块旧手帕包好,紧紧地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仿佛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整个上午,母女俩就这样静静地待在屋里,等待着最终审判的来临。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屋外的风声,听起来像是催命的符咒。

然而,王德贵并没有像预料中那样准时出现。这种等待,比直接的惩罚更加折磨人。未知的恐惧,像不断上涨的潮水,一点点淹没着她们最后的心理防线。

桂香终于支撑不住,她侧身躺倒在炕上,背对着招娣和土生,肩膀开始轻微地、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没有哭声,只有那压抑的、从身体深处发出的、如同受伤动物般的呜咽,混合着窗外呜咽的风声,构成了一曲绝望的挽歌。

招娣看着母亲颤抖的背影,紧紧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她把脸埋进土生带着奶香味的襁褓里,无声地流泪。土生被姐姐勒得有些不舒服,哼哼唧唧地哭了起来。

地火,在黑暗中运行到了极致,压抑到了极致。陈满仓在矿井下面临着身体的崩溃和死亡的威胁;桂香在家中经历着希望的破灭和尊严的瓦解;招娣在孤独和重压下早熟地支撑着残局。这个家,仿佛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即将解体的破船,每一个成员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承受着时代的重压和命运的残酷。而那笔债务,如同定时的炸弹,引信已经燃到了尽头,爆炸,似乎就在下一刻。

王德贵没有在最后期限当天出现。这种刻意的延迟,比立刻降临的惩罚更令人煎熬。它像一把钝刀子,在陈桂香和招娣已然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反复拉锯。

第一天在死寂般的等待中度过。桂香几乎一夜未合眼,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夜猫跳过院墙、枯枝被风吹断、甚至远处水田里青蛙的鼓噪——都能让她惊坐而起,心脏狂跳着侧耳倾听,是不是王德贵那熟悉的、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脚步声终于来了。招娣也睡不踏实,蜷在母亲身边,小小的身子在睡梦中不时惊悸般地抽搐。

第二天依旧如此。桂香的状态更差了,低烧反复,嘴唇干裂起皮,眼窝深陷,仿佛生命力正随着这无望的等待一点点流逝。她不再整理家务,不再刻意寻找活计,大部分时间只是呆呆地坐在炕沿,望着紧闭的院门,手里无意识地揉搓着那个包着全家所有积蓄的旧手帕包。那二十一块三毛五分钱,被她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潮湿。

招娣不敢离开母亲身边,只是更紧地抱着土生,仿佛弟弟的重量能给她一丝真实感。土生似乎也感受到了家里异乎寻常的低气压,不如往常活泼,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偶尔醒来吃几口米汤,便又恹恹地睡去。

到了第三天下午,那种悬而未决的焦虑几乎达到了顶点。桂香开始出现幻听,总觉得院门外有脚步声,有王德贵说话的声音。她几次挣扎着下炕,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向外张望,看到的却只有空荡荡的院落和被风吹得打旋的落叶。希望与恐惧交替折磨着她,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

就在第三天晚上,夜色深沉如墨时,院门被极其轻微地敲响了。不是王德贵那种带着力道的叩击,而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被人听见的“笃笃”声。

桂香和招娣同时一震。招娣下意识地抱紧了土生,桂香则深吸一口气,扶着墙壁,踉跄着走到门边,压低声音问:“谁?”

“桂香,是我。”门外传来王寡妇压得极低的声音。

桂香连忙拉开门口。王寡妇像一道影子般闪了进来,迅速关好门。她手里提着一个小布口袋,脸上带着紧张和关切。

“怎么样了?王麻子来了没?”王寡妇急切地问。

桂香摇了摇头,声音沙哑:“没有……三天了,都没来。”

王寡妇松了口气,随即又皱紧眉头:“这更糟!他这是在熬你们的心呢!等着你们自己先垮掉!”她把手里的布口袋塞给桂香,“这里有点玉米面,还有几个土豆,你先拿着。别饿着孩子。”

桂香看着那沉甸甸的布口袋,眼泪瞬间涌了上来。“王姐……这……这怎么行……你也不宽裕……”

“别说这些!”王寡妇打断她,语气坚决,“咱们都是苦命人,我不帮你谁帮你?满仓哥还没消息?”

桂香黯然摇头。

王寡妇叹了口气,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王麻子这两天在镇上开会,估摸着明天,最迟后天,肯定得来!你们……钱凑得怎么样了?”

桂香绝望地摊开手心,那个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手帕包露了出来。“就这些……二十一块多……差得远……”

王寡妇看着那小小的、皱巴巴的布包,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无奈。她自己也一贫如洗,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钱了。她只能用力握了握桂香冰凉的手:“挺住,桂香!为了孩子,你也得挺住!等满仓哥回来,总有办法的!”

这微薄的物资和温暖的话语,在这绝境中,再次给了桂香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王寡妇没有多留,很快便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与此同时,在数十里外的煤窑,陈满仓也正在经历他人生中最艰难的决定。

第十四天傍晚,他领到了这十四天来的工钱——二十一块钱。加上他之前零散挣的、一直舍不得动的几块钱,他身上的总积蓄达到了接近三十块。这已经是一笔“巨款”,距离五十块的目标,完成了一大半。

然而,他的身体也到了崩溃的边缘。持续的低烧、剧烈的咳嗽、胸口的闷痛和咯出的黑痰带血,都明确地告诉他,必须立刻停止,否则,他可能真的要把命丢在这暗无天日的矿井里了。

工头也看出了他的不对劲,皱着眉头对他说:“陈满仓,你这样子不行啊,别死在我这儿。拿着钱,赶紧走吧,找个郎中看看。”

是拿着这接近三十块钱回去,先应付一部分,再想办法?还是留下来,拼着最后一口气,挣满那五十块?

第一个选择相对安全,但意味着回家后依然要面对王德贵的逼债,那五十块的缺口依然像悬崖一样横亘在面前,桂香和孩子们将继续承受恐惧和压力。第二个选择,则是用生命做赌注。他不知道自己这破败的身体,还能不能在井下撑过剩下的几天。也许下一次下井,就是永别。

那个夜晚,陈满仓躺在污浊的工棚里,听着身边工友们的咳嗽和呻吟,盯着屋顶漏进的、冰冷如霜的月光,内心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他想起离家时桂香那双充满忧虑却强装镇定的眼睛,想起招娣沉默瘦小的身影,想起土生咿呀学语的可爱模样。他想起那个被债务压得喘不过气的家。

最终,对家人的责任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他决定,再下井一次!就一次!争取多挣一点,哪怕只多挣几块钱,也能离目标更近一步!这个决定,带着一种悲壮的、近乎自毁的疯狂。

家里的招娣,在王寡妇离开后的下半夜,做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

她梦见父亲浑身漆黑,只有眼白是白的,在一个很深很黑的洞里朝着她招手,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她想跑过去,脚下却像陷在泥潭里,动弹不得。然后,洞口突然塌了,无数的黑石头像下雨一样砸下来,把父亲彻底埋在了下面……她吓得尖叫起来,猛地从炕上坐起,浑身被冷汗湿透,心脏怦怦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招娣?怎么了?”桂香被惊醒,连忙搂住女儿。

招娣扑在母亲怀里,身体还在剧烈地颤抖,语无伦次地哭诉着梦里的情景。“妈……爹……爹被黑石头埋了……我看见了……”

桂香听着女儿的哭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紧紧抱着女儿,声音发颤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那是梦……是梦……你爹他……他会没事的……” 可她自己的心里,也因为这可怕的“征兆”而掀起了惊涛骇浪。难道满仓他真的……

这一夜,剩下的时间,母女俩再也无法入睡。相拥着坐在炕上,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等待着未知的命运。土生似乎也被不安笼罩,不时发出细细的哭泣。

当东方的天际终于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曦光时,院门外,传来了清晰而有力的脚步声,以及一个她们此刻最害怕听到的、冰冷而熟悉的声音:

“陈满仓!陈桂香!开门!”

是王德贵!他来了!

桂香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下意识地将那个装有全家积蓄的手帕包,死死地攥在胸前,仿佛那是她最后的盾牌。招娣也吓得屏住了呼吸,紧紧靠在母亲身边,瞪大了惊恐的眼睛望着门口。

晨曦微露,却照不进这间被绝望笼罩的屋子。审判的时刻,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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