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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新棉花,就把一件实在不能再穿的旧棉袄里的、已经板结发硬的棉絮,一点点撕扯开来,放在火上小心地烤软,再细细地、一层层地铺在那些布头中间。她的手指因为常年劳作和冬季的寒冷,布满裂口,捏着针线时,裂口会被牵扯开,渗出血丝。她就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一下,继续缝。

煤油灯的光晕将她低头劳作的身影放大,投在土墙上,像一个沉默而伟大的剪影。一针,一线,密密麻麻。她不仅要缝结实,还要尽量缝得好看一点,在鞋面上,她用仅有的几块稍带红色的布头,拼凑出了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这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审美和耐心。

直到深夜,一双虽然用料驳杂、但厚实紧密的新棉鞋,终于在她手中成型。她小心地把鞋子放在招娣的枕头边,用手摸了摸女儿熟睡中依然带着稚气却紧锁眉头的小脸,心里百感交集。

第二天清晨,招娣醒来,看到枕边的新鞋,愣住了。她不敢相信地拿起来,摸了摸那厚实的鞋底,看了看鞋面上那朵拼布小花,眼睛里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她小心翼翼地穿上,在地上走了走,温暖、舒适,仿佛把整个冬天的寒冷都隔绝在了外面。

“妈……”她抬起头,看着母亲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更加憔悴的面容,那声“谢谢”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只是走过去,用自己瘦小的手臂,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腰。那一刻,母女之间,无需言语,所有的艰辛与爱,都在这个拥抱里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镇上的集市比往日热闹数倍,人声鼎沸,各种年货摊子摆得满满当当。空气里混合着熟食的香气、鞭炮的火药味、以及牲畜粪便的气息。

陈满仓天不亮就来了,不是来买年货,是来寻找最后一丝挣钱的希望。镇边的小码头上,果然停着几条卸货的船。他挤在一群同样等待活计的汉子中间,搓着冻僵的手,眼巴巴地看着工头。

“搬麻包!一船,五分钱!要十个力气足的!”工头喊道。

人群一阵骚动,陈满仓凭借着一股狠劲,挤到了前面。工头打量了他一下,看他虽然消瘦但骨架还在,点了点头。

沉重的麻包压上肩头,每一个都有一百多斤。跳板又湿又滑,悬在船舷与河岸之间。陈满仓咬紧牙关,调整呼吸,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寒风吹在他因用力而泌出汗珠的额头上,瞬间变得冰冷刺骨。脚上那双破旧的解放鞋,鞋底几乎磨平,在跳板上打滑,他全靠脚趾死死抠住鞋底,才能维持平衡。

一包,两包,三包……他机械地重复着弯腰、扛起、行走、卸下的动作。汗水浸湿了内里的单衣,又被寒风冻成冰碴,贴在皮肤上。腰像是要断掉,肩膀早已麻木,那只受过伤的脚,再次传来钻心的疼痛。但他不能停,每多扛一包,就意味着家里能多买几两肉,多称几斤面,意味着这个年,能稍微像样一点。

他眼前闪过桂香愁苦的脸,招娣冻红的脚,还有土生咿呀学语的样子。这些画面成了支撑他透支体力的唯一力量。当最后一包货物卸完,他从工头手里接过那沾着汗水和灰尘的五毛钱时,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他小心翼翼地将钱揣进贴身的衣兜里,按了又按,仿佛那是全家人的命。

他没有在集市上停留,甚至没有去看一眼那些诱人的年货摊子。他用这刚刚挣来的、带着体温的五毛钱,极其奢侈地买了一小条最肥的猪板油(熬油后油渣可以当菜),又买了一小包最便宜的水果硬糖,数了数,大概有七八颗。这是他能为这个年,做的全部了。

腊月二十三,祭灶日。往年,陈家也会郑重其事地请灶王爷,准备麦芽糖、烧饼等供品,祈求“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今年,仪式简化到了极致。

傍晚,桂香在冰冷的灶台上贴了一张去年剩下的、已经泛黄的灶王爷画像。供品,只有一小块白天熬猪油剩下的、焦黄的油渣,以及三颗陈满仓带回来的水果糖。连一炷完整的香都没有,只有半截不知何时剩下的香头。

招娣帮着母亲摆放,看着那寒酸的供品,小声问:“妈,灶王爷会嫌咱们家穷吗?”

桂香正在点那半截香头的手顿了一下,火光映着她疲惫的脸。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灶王爷……知道咱们家的难处。他老人家……不看重这个,看重的是心诚。”

话虽如此,那袅袅升起、细弱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烟,却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凄凉。陈满仓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垂下了头。祭灶,这本该充满烟火气和期盼的仪式,在这个被债务压垮的家里,只剩下形式上的清冷与无奈。

夜晚,招娣在睡梦中,终于穿上了那双母亲熬夜赶制的新棉鞋,虽然是在梦里,但她嘴角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满足的弧度。土生裹在破旧但干净的襁褓里,睡得香甜,对即将到来的、他人生中第一个懵懂的年关,一无所知。

陈满仓和桂香却毫无睡意。并排躺在冰冷的炕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

“码头……过年那几天可能还有活儿……”满仓的声音沙哑。

“嗯。”桂香应了一声,“家里……我再想想办法。”

短暂的沉默后,是更长久的、沉重的寂静。

年关的脚步声,已经近在耳边。而陈家的这个年,注定要在清贫、债务与一丝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期盼中,缓缓度过。远方似乎传来了零星的鞭炮声,更反衬出这小屋内的寂静与寒冷。那笔庞大的债务,如同屋外深沉的夜色,浓得化不开,预示着来年,依旧是漫漫长路。

正月十五的元宵节,在陈家坢,仿佛只是年关清冷尾声里一个模糊的印记。没有舞龙灯,没有猜灯谜,家家户户碗里盛着的,不过是比平日稍稠一些的粥,或是将年三十舍不得吃完的一点油渣混在野菜里,勉强包一顿饺子,便算应了节令。

对于陈家而言,这个元宵节更是过得悄无声息。陈满仓一早就去了镇上码头,寻找那渺茫的短工机会。陈桂香将最后一点点白面,掺了大量的玉米面和切碎的红薯丝,蒸了一锅颜色暗淡的窝头。招娣抱着土生,坐在冰冷的门槛上,看着村子里其他孩子举着简陋的、用破布和竹篾扎成的小灯笼,在渐沉的暮色里跑来跑去,灯笼里微弱的蜡烛光点,像萤火虫,明明灭灭,映着她眼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她没有灯笼,家里也找不出一块能用来做灯笼的、完整的红纸。

土生快半岁了,眉眼长开,愈发显得白胖可爱。他不再满足于整天躺在襁褓里,开始试图翻身,咿咿呀呀的声音也多了起来,偶尔会无意识地发出“ba”、“ma”的音节,总能引来桂香短暂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是这个家灰暗色调里唯一鲜亮的暖色,是支撑着大人们在这泥泞生活中艰难前行的微弱星光。

然而,这星光背后,是招娣日益沉重的背负。土生活泼好动,需求也多了。招娣抱着他的时间越来越长,手臂常常酸痛难忍。她要时刻留意他是不是尿了、拉了,要及时更换那用了又洗、洗了又用的旧尿布。土生开始长牙,牙龈痒痛,时常哭闹不休,招娣就得抱着他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哼着不成调的歌谣,直到他哭累了睡去,或者母亲忙完手里的活计,腾出空来喂他一口奶。

她的活动范围,几乎被禁锢在了这小小的院落和屋前的几步之内。同龄的女孩子,虽然也要帮家里干活,但总还有些疯跑玩耍的空隙。而招娣没有。她的童年,被“带弟弟”这三个字牢牢地钉住了。她学会了从土生的哭声里分辨他的需求,是饿了,是困了,还是不舒服。她变得异常敏感,哪怕在灶台边烧火,耳朵也时刻竖着,听着里屋土生的动静。

有一次,她抱着土生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土生挥舞着小手,抓住了她枯黄的辫梢,使劲一拽,疼得招娣“嘶”了一声。她本能地想掰开他的手,却又怕力道太重伤了他,只能忍着疼,一点点地往外抽自己的头发。土生以为姐姐在跟他玩,咯咯地笑起来,拽得更起劲了。招娣看着弟弟天真无邪的笑脸,心里那点委屈和烦躁,也只好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桂香看着女儿日渐沉默和瘦小的背影,心里像压着块石头。她有时会支开招娣:“招娣,去抱点柴火来。”或者“去看看鸡下蛋了没。”想让她暂时离开土生,有一点属于自己的、哪怕是劳作的时间。但招娣总是很快做完,又默默地回到土生身边,仿佛那已经是她唯一的、也是必须坚守的岗位。

正月里的寒风,依旧刺骨。土地还冻得硬邦邦,田里的活计无法开展,这是一年里最青黄不接的时候。陈满仓的寻觅,显得格外艰难。

码头上的活计并非天天有,船来的时间也不固定。他常常天不亮就去等,在寒风中一站就是大半天,看着浑浊的江水拍打着石岸,心里计算着今天若找不到活,家里就又少了一分进项。与他一同等待的,还有村里其他几个同样被生活所迫的汉子。大家缩着脖子,双手拢在袖子里,很少交谈,只有眼神偶尔交汇,流露出同病相怜的苦涩。

偶尔有船来,工头叼着烟卷出现,人群便一阵骚动。为了争抢一个扛包的机会,男人们会使出浑身解数往前挤,甚至暗暗较劲。陈满仓凭着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和还算扎实的身板,有时能抢到。但更多的时候,是看着工头点了别人,然后在一片失望的叹息声中,悻悻然地转身离开,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

他也尝试过去找别的零活。帮人修缮被风雪损坏的屋顶,去邻村的砖窑做临时工,甚至帮镇上的小饭馆搬运沉重的煤块。这些活计更零碎,工钱也更低,而且不稳定。每一次出门,都像是一次赌博,赌的是今天能否带回来哪怕几分钱,几两米。

村庄在春寒中缓慢地复苏。积雪融化,露出底下枯黄的草根和板结的土地。人们开始收拾农具,准备春耕的种子。闲聊的话题,也从年节的琐事,转向了对今年收成的担忧和期盼。陈满仓听着别人讨论买什么稻种,用什么化肥,心里却是一片茫然。春耕需要投入,种子、化肥,哪一样不要钱?他兜里那点勉强糊口的零钱,如何应对这即将到来的、巨大的生产开支?债务的阴影,并未因年关过去而消散,反而像这早春的湿气,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他对未来的每一分盘算里。

家里的米缸,眼见着又要见底了。桂香的“家庭账册”上,支出远多于收入。她开始更加精细地规划每一餐。玉米面窝头里,红薯丝的比例越来越高,粥熬得更稀,几乎能当镜子照。菜园里越冬的青菜早已吃完,她就去田埂、河坡上挖荠菜、马齿苋等野菜。洗净了,用开水焯一下,撒上一点点盐,就是一家人的下饭菜。

油,更是金贵。那小块猪板油熬出的油,她用一个粗陶小罐装着,每次炒菜(如果那能算炒菜的话)只用筷子蘸上一点点,在锅底抹一圈,算是见了油腥。油渣则被仔细地收起来,偶尔拿出几颗,切得碎碎的,撒在野菜上,或者给土生拌在粥里,那便是难得的荤腥。

邻里之间,走动渐渐多了起来。但桂香能敏锐地感觉到,一些目光发生了变化。以往还算亲近的婶子嫂子,如今说话似乎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打量,或者是不着痕迹的怜悯。有那家境稍好、嘴皮子又碎的,会在背后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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