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荣那如同最后审判般、声震全城的“最后通牒”,彻底浇在了汴京。三日!只有三日!要么开城献贼,要么玉石俱焚!
恐慌,瞬间吞噬了残存的理智。外有重兵围城,内有粮草渐缺,军心浮动,民怨沸腾,如今又悬上了这柄名为“屠城”的利剑。巨大的压力,压在每一个汴京军民的心头,让他们喘不过气。
皇宫大内。
徽宗赵佶缩在龙德宫的深处,门窗紧闭,帘幕低垂,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界的一切。他脸色蜡黄,眼神涣散,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在祈祷三清庇佑,还是在诅咒林冲不得好死。案几上,他最心爱的《瑞鹤图》和一方价值连城的端砚被扫落在地,摔得粉碎,也无人收拾。曾经的风流天子,此刻只是一个被恐惧彻底压垮的可怜虫。
蔡京、高俅、童贯、王黼、梁师成、朱勔等“六贼”及其党羽跪了一地,个个面无人色,如丧考妣。李纲、宿元景等少数主战派大臣则立于另一侧,面色铁青,牙关紧咬。
“怎么办……诸位爱卿,到底怎么办?!林逆……林逆他要屠城!他要屠城啊!”
“陛下!” 高俅第一个叩头,涕泪横流,“此乃林冲逆贼的攻心毒计!万万不可上当!若开城,我等死无葬身之地矣!陛下,当速速下旨,严令各门守将,紧闭城门,有敢言降者,立斩不赦!再……再悬以重赏,激励将士,拼死守城,以待四方勤王之师啊!”
“勤王之师?勤王之师何在?!” 童贯尖着嗓子,声音因恐惧而变形,“种师道的西军被方腊拖在江南!河北河东已尽入林冲之手!京畿禁军……禁军如今是何模样……” 他说着,怨毒地瞥了一眼李纲。禁军如今军纪涣散,士气低迷,与李纲的“严苛”弹压不无关系,但更深层的原因,却是他们这些蛀虫多年腐蚀的结果。
蔡京老泪纵横(伪),颤声道:“陛下,老臣死不足惜,然陛下乃万乘之尊,江山社稷系于一身,岂可轻蹈险地?为今之计,唯有……唯有暂避锋芒。老臣已命人暗中清理内库珍宝,备好车驾,选精兵护卫,今夜便可从城南密道出城,南狩扬州,或西幸洛阳,徐图恢复啊陛下!” 他再次抛出了逃跑的计划,此刻听起来格外诱人。
“不可!万万不可!” 宿元景须发戟张,厉声喝道,“蔡京!你还要蛊惑圣听到几时?!圣驾一动,则军心彻底瓦解,汴京顷刻即陷!届时,天下震动,社稷倾覆,你等便是千古罪人!陛下,当此危难之际,正需陛下坐镇中枢,激励将士,与城共存亡,方有一线生机!若弃城而走,则万事皆休矣!”
李纲也噗通一声跪下,以头抢地,咚咚作响,额上瞬间见了血:“陛下!臣愿以死守城!请陛下赐臣尚方宝剑,臣即刻巡城,有敢擅离职守、动摇军心、私通外敌者,无论皇亲国戚,文武百官,立斩不赦!臣与汴京百万军民共存亡!”
“共存亡?你李纲有几条命,敢说与百万军民共存亡?!” 王黼跳起来,指着李纲鼻子骂道,“城外是虎狼之师,城内是饿殍饥民,你拿什么守?拿你一颗脑袋吗?你是要拉着陛下和全城百姓给你陪葬!”
双方顿时在殿上吵作一团,互相攻讦,推诿责任,甚至破口大骂,全无体统。徽宗听得头晕目眩:“别吵了……别吵了……朕……朕该如何是好……”
就在这混乱不堪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一名盔歪甲斜、满面血污的禁军将领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扑倒在地:“陛下!不好了!西水门……西水门的守军……哗变了!”
“什么?!” 殿内所有人,无论主战主逃,全都骇然失色。
“守将王禀……王禀他……他私开城门,欲放叛军入城!被末将等发觉,正在激战!请陛下速发援兵!迟则生变啊!”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远处隐隐传来了喊杀声和兵刃碰撞的声音。
完了!最害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军心彻底崩溃,内部开始瓦解了!
蔡京、高俅等人面如死灰,浑身抖如筛糠。李纲、宿元景则双目尽赤,李纲猛地站起一拱手:“陛下!臣请即刻前往弹压!宿大人,请速调皇城司兵马,护卫宫禁,严防内奸!” 说罢,不待回答,抽出腰间佩剑,转身就向外冲去。
宿元景也知事态紧急,匆匆一礼,紧随李纲而去。他们必须尽快稳住局面,否则,不用等林冲攻城,汴京城自己就从内部崩溃了。
垂拱殿内,只剩下瘫软的徽钦和一帮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奸臣。逃跑的念头,在每个人心中疯狂滋长。
他们不知道的是,西水门的“哗变”,仅仅是一个开始,是那压抑到极致的火山,迸发出的第一道裂痕。
城南,天波门附近,破败的杨府祠堂。
这里曾是赫赫有名的“天波杨府”旁支的一处产业,杨家将没落后,此宅荒废,少有人至。今夜,月色昏暗,寒风呜咽,更添几分阴森。然而,祠堂残破的大门却虚掩着,里面隐约透出微弱的灯火。
祠堂内,聚集着七八个人。他们皆身着便服,但举止气度,分明是行伍之人。为首一人,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目光锐利如鹰,虽衣着朴素,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沉稳气度,正是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有“金枪手”之称的徐宁的堂兄,禁军马军副都指挥使——徐京。他身旁,站着一位身材魁梧、面有刀疤的将领,乃是步军都虞侯——“急先锋”索超。其余几人,也都是中低层禁军将领宣字,郝明等,皆是素有名望、对朝廷腐败深为不满的悍将。
祠堂内气氛凝重,无人说话,只有火把噼啪作响。徐京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沉声开口:“诸位兄弟,今夜冒险相聚于此,所为何事,心知肚明。城外,是林王爷的‘清君侧’义师,兵临城下,最后通牒已发。城内,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昏君,是祸国殃民的六贼,是忍饥挨饿、心生怨望的将士百姓!西水门之事,想必都听说了。这,只是开始。”
索超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低吼道:“徐大哥,还等什么?!蔡京、高俅那些狗贼,把咱们兄弟当猪狗,克扣粮饷,贪墨军资,重用私人,排挤忠良!如今大敌当前,不想着如何退敌,只顾着自己搜刮钱财,准备逃跑!这样的朝廷,还保他作甚?!林冲林王爷的为人,咱们都清楚!当年在禁军,那就是条顶天立地的好汉!被高俅老贼害得家破人逃!他起兵,杀的是贪官,除的是奸佞,为的是咱们这些当兵的、老百姓出口恶气!跟着他,不比在这沆瀣一气的鬼地方强百倍?!”
宣字也接口道:“索兄所言极是!林王爷檄文说得明白,只诛六贼,胁从不问。咱们打开城门,迎义师入城,擒了那帮祸国殃民的奸贼,便是大功一件!何必在此等死,替那昏君奸臣陪葬?!”
郝明较为谨慎,低声道:“徐指挥,索虞侯,二位哥哥,兹事体大。开城容易,然则林王爷那边……是否信守承诺?事后论功行赏,又当如何?李纲、宿元景等老大人尚在,他们若死守宫禁,又当如何应对?”
徐京:“郝兄弟所虑极是。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林王爷是否信人,观其行事便知。他在河北,优待降卒,整顿吏治,轻徭薄赋,非是残暴不仁之主。至于功赏,我等但求问心无愧,诛杀国贼,还天下一个太平,便足矣!李纲、宿大人是忠臣,然其所忠者,乃昏君奸臣把持之朝廷,非是天下百姓。若其冥顽不灵……” 他顿了顿,“为了城中百万生灵免遭涂炭,也顾不得许多了!”
他站起身,走到破旧的供桌前,那里摊开着一张简陋的汴京防务图:“我已联络了东水门守将王文斌、北门曹正,他二人亦对朝廷失望透顶,愿共举大事。南薰门守将是高俅心腹,需小心应对。皇城司禁军多为蔡京、童贯爪牙,是块硬骨头。我们的计划是……”
徐京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三日后,子时,以举火为号。索超兄弟,你率本部精锐,控制西水门,接应城外义军入城,直扑皇城。宣字、郝明,你二人各带心腹,突袭东、北二门,擒杀守将,控制城门,放大军入城。我亲自去会一会宿元景宿大人,若能劝得他袖手旁观,或可免去一番厮杀。王文斌、曹正会响应我们。至于李纲大人……” 徐京叹了口气,“他若阻拦,便只能……暂且制住了。”
“好!” 索超、宣字等人低喝。他们受够了屈辱,看透了腐朽,城外那面“替天行道”的大旗,如同黑夜中的灯塔,指引着他们挣脱这令人窒息的泥潭。
“此事机密,关乎我等身家性命,更关乎汴京百万生灵!成,则诛杀国贼,廓清寰宇;败,则死无葬身之地!” 徐京目光扫视众人,“诸位兄弟,可愿随徐某,搏一个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愿随徐将军(大哥)!” 众人齐齐抱拳,誓言在破旧的祠堂中回荡。
几乎与此同时,城西,一处不起眼的香料铺后院。
密室中,灯火如豆。朱贵一身商贾打扮,正与一个做内侍打扮、面色苍白的中年人对坐。那内侍,乃是宫中尚衣局的一名管事太监,因受过蔡京迫害,家破人亡,对蔡京一党恨之入骨,早被戴新暗中发展,成为梁山在宫内的重要眼线。
“王公公,宫里情形如何?” 朱贵声音平静。
王公公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低声道:“乱!乱成一锅粥了!陛下和官家吓得魂不附体,蔡京、高俅那帮人只顾着收拾细软,准备从城南密道逃跑!李纲、宿元景倒是想守,可军心已散,今日西水门之变,只是个开头。皇城司现在由童贯的干儿子童猛把持,加强了戒备,但下面的人也人心惶惶。”
朱贵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和一个锦囊:“这是王爷的手谕和给你的赏格。三日后,子时,城中举火为号,大军入城。你的任务,是盯紧蔡京、高俅、童贯、王黼、梁师成、朱勔这六贼,尤其是他们的动向,若有异动,特别是想从密道逃跑,立刻设法通知我们的人,或直接告知徐京将军,朱贵已知徐京等人密谋。事成之后,保你后半生富贵,并为你了却家仇。”
王公公颤抖着手接过,眼中闪过仇恨的光芒:“朱爷放心!小人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蔡京老贼,童贯阉狗,你们也有今天!”
城北,大相国寺附近,一处幽静的宅院。
这里是宿元景一位告老门生的私宅。此刻,书房中,宿元景独自对灯枯坐,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林冲射入城中的檄文抄本。他看得极认真,每一个字都反复咀嚼,脸色变幻不定,时而愤怒,时而悲哀,时而茫然。
老仆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道:“老爷,徐京徐将军在外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宿元景身子微微一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徐京?他深夜来访,所为何事?莫非……他想起今日西水门的骚动,想起朝堂上蔡京等人的丑态,想起城外那黑压压的军营和“三日屠城”的最后通牒,心中一片冰凉。
“请他进来。” 宿元景的声音有些沙哑。
徐京一身便服,悄然入内,拱手为礼:“深夜打扰宿大人,末将死罪。”
“徐将军不必多礼,坐。” 宿元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直视徐京,“将军此来,可是为城外之事?”
徐京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沉声道:“宿大人明鉴。末将此来,确为汴京百万生灵,为我大宋江山社稷,求教于大人。”
“讲。”
“大人以为,如今之势,汴京可守否?朝廷可救否?天下可安否?” 徐京三问,直指核心。
宿元景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军心已散,民心已离,奸臣误国,君王……昏聩。守,九死一生;不守,则江山易主,神州陆沉。至于朝廷……呵呵,” 他苦笑一声,满是凄凉,“如今这朝廷,还有救吗?”
徐京踏前一步,压低声音:“既然朝廷无救,江山将倾,大人何不弃暗投明,顺天应人?林王爷起兵,清的是君侧,诛的是国贼,为的是天下黎民!大人清廉忠直,天下皆知,若能助义师一臂之力,开城门,迎王师,擒拿六贼,便是挽狂澜于既倒,救百姓于水火,功在千秋!何苦为那昏君奸臣,殉这即将沉没的破船?!”
宿元景浑身剧震,霍然抬头,死死盯着徐京:“你……你们……”
“不错!” 徐京不再隐瞒,坦然道,“末将已联络军中忠义之士,定于三日后子时举事,开城迎义师!只求大人,莫要阻拦!城中禁军,多有敬重大人者,若大人能登高一呼,或袖手旁观,则大事可成,兵不血刃!若大人执意尽忠……” 徐京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恳请大人,看在满城百姓的份上,莫要再流无辜之血!林王爷有令,只诛首恶,不咎胁从。大人若愿归顺,必得重用;若不愿,亦请暂避,待天明日清,再作打算!”
宿元景闭上眼睛,两行老泪潸然而下。忠君?还是为民?殉节?还是求生?这两个选择,炙烤着他的灵魂。良久,他颓然坐倒,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挥了挥手,声音疲惫至极:“你……去吧。老夫……病了,今夜不见客。明日……也不会去巡城了。”
徐京深深看了他一眼,抱拳一礼:“末将……代汴京百姓,谢过大人!” 说罢,转身悄然离去。
宿元景独自坐在昏黄的灯光下,望着跳动的火焰,仿佛看到了这座千年帝都,在烈火与鲜血中呻吟、崩塌,又仿佛看到了一线新的、渺茫的生机。他拿起那份檄文,看了又看,最终,将其凑近烛火。火焰腾起,迅速吞噬了纸张,化作灰烬。
这一夜,汴京城内,绝望的百姓在哭泣祈祷,疯狂的权贵在收拾细软,忠直的臣子在痛苦挣扎,而心怀异志的将士,则在黑暗中磨亮了刀剑,等待着那个决定命运的时辰。
城外,林冲的中军大帐依然灯火通明。他站在帐外,望着远处汴京城头零星的、摇曳的灯火,如同风中的残烛。吴用、朱武站在他身侧。
“城中内应,已联络妥当。徐京、索超等人,三日后子时举事。” 吴用低声道。
“宿元景态度暧昧,但已默许。李纲……恐难劝降。” 朱武补充。
林冲点了点头:“知道了。传令三军,养精蓄锐,检查军械。三日后,子时,举火为号,全军备战。入城之后,依计行事,严守军纪,敢有扰民者,斩!首要目标,擒拿六贼,控制宫禁!”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