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二,子时。
距离林冲“三日之期”的最后时限,仅剩不到六个时辰。
汴京城,往日的笙歌燕舞、灯火辉煌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宵禁后森严的寂静。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巡夜兵卒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以及风吹过空旷街巷发出的呜咽,如同鬼哭。偶尔有野狗翻弄垃圾的窸窣声,或是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极力压抑的啜泣与咒骂,更添几分凄惶。
皇城,宫墙高耸,阴影幢幢,往日里璀璨的宫灯大多熄灭,只有零星几点惨淡的光,在风中摇曳,映照着甲胄森严、如临大敌的侍卫们苍白紧绷的脸。每一次盔甲的轻微碰撞,每一道远处隐约传来的更鼓,都让守卫们心惊肉跳。
垂拱殿偏殿。
这里已成了临时避难所兼指挥中枢。徽宗赵佶缩在厚厚的锦被中,面色灰败,眼神涣散,口中不住喃喃:“还有多久……还有多久……” 不知是在问离期限还有多久,还是在问自己的死期还有多久。
蔡京、高俅、童贯、王黼、梁师成、朱勔等“六贼”及少数死党齐聚于此,个个面无人色,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往日里翻云覆雨、气定神闲的权臣气象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穷途末路的惊惶与彼此猜忌。
“李纲呢?!宿元景呢?!他们不是要死守吗?现在人在何处?!为何还不来护驾?!” 高俅声音尖利,在空旷的殿中回荡。
“高太尉,李纲、宿元景正在各门巡视,弹压……弹压可能的内乱。” 一个内侍战战兢兢地回答。
“弹压内乱?我看他们就是内乱!” 童贯阴恻恻地道,眼中闪烁着怨毒与恐惧,“西水门之事,必是他们暗中指使!如今大敌当前,他们不思护驾,反而在外收揽军心,其心可诛!”
王黼颤声道:“如今说这些有何用?!关键是明日……不,是今日!今日午时一过,那林冲便要攻城了!屠城啊!他说的出做得到!必须……必须想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 梁师成尖着嗓子,“城外是虎狼之师,城内军心涣散,百姓怨声载道!那徐京、索超等将,狼子野心,早已不可靠!李纲、宿元景态度暧昧!我们……我们已成瓮中之鳖了!”
朱勔突然扑到御阶前,磕头如捣蒜:“陛下!为今之计,唯有……唯有出城请降啊!献出……献出祸首,或可保全宗庙,保全性命啊!” 。
蔡京、高俅等人闻言,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指着朱勔破口大骂:“朱勔!你血口喷人!祸国殃民的是你!花石纲之事,你才是罪魁!”
“对!是你蛊惑圣听,搜刮民脂民膏!”
“要献也该献你!”
几人瞬间撕破脸皮,互相攻讦,丑态百出,哪里还有半分朝廷重臣的体统。
“够了!!!” 徽宗赵佶猛地一拍御案,嘶声吼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吵!吵能退敌吗?!吵能活命吗?!”
殿内瞬间死寂。
他喘着粗气,看向一直沉默不语、老脸惨白如纸的蔡京,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太师……蔡太师,你……你素有谋略,如今……如今可还有计策?”
蔡京缓缓抬起头。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计策?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显得苍白可笑。城外是十万虎狼之师,城内是离心离德的军队和怨声载道的百姓,还有暗中串联、随时可能反戈一击的内应……大势已去,回天乏术。
他缓缓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嘶哑微弱:“老臣……老臣无能……罪该万死……唯今之计,或……或可遣一能言善辩之士,缒城而下,面见林冲,陈说利害,许以……许以高官厚禄,划江而治……或可……暂缓其兵锋……”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觉底气不足,声音低不可闻。
划江而治?林冲会答应吗?他兵临城下,势在必得,要的是“清君侧,诛六贼”,要的是这赵宋天下!许以高官厚禄?简直是笑话!
绝望。
与此同时,宿元景府邸。
书房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宿元景脸上的阴霾。他独自坐在太师椅上,面前摊开的,不是公文,而是一幅泛黄的《江山社稷图》。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图中汴京的位置,仿佛在抚摸一件即将碎裂的珍宝,眼中满是痛惜与挣扎。
老管家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道:“老爷,徐京将军又派人来了,问……老爷最后的意思。”
宿元景的手指猛地一顿,停在汴京之上。他闭上眼,徐京昨夜的话语,林冲檄文上的字句,城中百姓的哀嚎,将士们麻木的眼神,徽帝的昏聩,蔡京高俅等人的丑态……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交织碰撞。
忠君?君已不君。爱国?国将不国。殉节?为这昏君奸臣殉节,值吗?守护这满城百姓?自己还有能力守护吗?打开城门,迎接“叛军”,是背主求荣,还是顺天应人,拯救苍生?
宣化门城楼。
李纲身披铁甲,按剑而立,望着城外连绵无尽、如同星河倒泻般的敌军灯火。寒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身后,是同样面色凝重、眼中却闪烁着不同光芒的将领们——有心腹,也有徐京、索超暗中联络过的“自己人”。
“李大人,子时了。” 一名副将低声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李纲没有回头,只是缓缓道:“各门情况如何?”
“回大人,各门守军……尚在岗位。然,军心浮动,窃窃私语者众。东、北、西三门,守将皆称病,由副将代守。徐京、索超、宣字、郝明等将,巡防甚勤,然其部属调动频繁,似有异动。”
李纲沉默。徐京昨夜的话,犹在耳边。他并非不知徐京等人的谋划,也并非没有能力弹压。但,弹压之后呢?靠这支军心已散、粮草将尽的军队,去抵挡城外如狼似虎、士气如虹的北平军?去扞卫这个早已失去民心、君昏臣奸的朝廷?
他想起白日里巡视时,那些士卒眼中深深的麻木与恐惧,想起城中百姓菜色的面容和绝望的眼神,想起宫城中那对仓皇如丧家之犬的父子,和那群只知争权夺利、临危惜命的蠹虫……
“忠臣……难道就只能为昏君殉葬,与这腐朽的王朝一同沉入地狱吗?” 一个可怕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
“大人!” 又一名斥候飞奔上城,气喘吁吁,“刚收到密报,蔡京、高俅等人,正在宫中密议,似有……似有从城南密道潜逃的迹象!童贯已调集其嫡系‘胜捷军’一部,入宫‘护驾’!”
“什么?!” 李纲勃然变色,旋即化为无尽的悲凉与愤怒。值此国难当头,君王不思与城共存亡,鼓舞士气,奸臣不思退敌之策,只想着卷款潜逃!这样的君,这样的臣,值得他李纲,值得这满城军民为之陪葬吗?!
他猛地转身,扫过身后众将。那些闪烁的、期待的、或是惶恐的眼神,尽收眼底。徐京没有骗他,最后的时刻,奸臣们果然选择了最无耻的出路——弃城而逃,将烂摊子和满城百姓留给敌人和……他们这些所谓的“忠臣”!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李纲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字一句:“传我将令……”
所有将领屏住呼吸。
“……各门守军,严加戒备,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亦不得……擅自开火。”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城外那最明亮的中军大帐方向,补充道,“尤其是,对城外北平军……保持警戒,但……勿要挑衅。”
“得令!” 几名将领眼中闪过如释重负的光芒,轰然应诺,转身匆匆下城布置。
李纲独自留在城头,仰望漆黑如墨、无星无月的夜空,两行清泪,悄然滑过布满皱纹的脸颊。他知道,这道命令一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毕生坚守的“忠君”信条,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意味着他将自己,置于了不忠不义的险地。但,为了这满城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的百姓,为了不让这座千年古都化作一片焦土,他别无选择。
“陛下……老臣……尽力了。” 他对着皇宫方向,默默一揖,身形在寒风中,显得无比萧瑟,却又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异样的挺直。
徐京的秘密据点。
徐京、索超、宣字、郝明等人齐聚,甲胄在身,刀剑出鞘,杀气凛然。
“刚得到消息,蔡京、高俅等狗贼,欲裹挟陛下,从城南密道潜逃!童贯的‘胜捷军’已入宫!” 一名心腹低声禀报。
“果然不出所料!这群国之蠹虫,临死还要拉上垫背的!” 索超咬牙切齿。
徐京神色冷峻:“如此更好!他们自寻死路,倒也省了我们一番手脚。李纲大人那边如何?”
“李大人已传令各门,保持戒备,勿要挑衅。东、北、西三门守将,皆已默许。南薰门守将是高俅心腹,需重点解决。”
“好!” 徐京眼中精光爆射,“时辰将至!诸位兄弟,按计划行事!索超,你率本部精锐,直扑皇宫,务必堵住密道出口,擒拿奸佞,死活不论!宣字、郝明,你二人控制东、北二门,接应大军!王文斌、曹正会响应你们!我去南薰门,解决那个高俅心腹!记住,子时三刻,以三支红色火箭为号,同时举事,打开城门!”
“得令!” 众人低吼。
城外,北平军中军大帐。
林冲未眠。他卸去了甲胄,只着一身玄色劲装,坐在案前,擦拭着那杆随他征战多年、饮血无数的丈八蛇矛。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举行某种仪式。矛尖雪亮,映照着跳动的烛火,寒光流转。
吴用、朱武侍立一旁,亦是无言。帐外,万籁俱寂,唯有刁斗之声,规律地响着。
“什么时辰了?” 林冲忽然开口,声音平静。
“回王爷,子时二刻。” 朱武低声道。
林冲点点头,将蛇矛轻轻靠在案边,目光投向帐外漆黑的夜色:“城内,此刻应是暗流汹涌吧。”
“王爷神机妙算。” 吴用轻摇羽扇,“李纲默许,徐京等将已准备就绪,蔡京高俅欲逃……一切尽在掌握。只等信号一起,便可兵不血刃,拿下汴京。”
“兵不血刃……” 林冲低声重复,摇了摇头,“但愿吧。然,狗急跳墙,困兽犹斗。传令各军,做好强攻准备。入城之后,首要目标:控制四门及皇宫;擒拿赵佶、赵桓、蔡京、高俅等首要;维持秩序,安民告示。有趁火打劫、奸淫掳掠者,无论何人,立斩不赦!”
“遵命!”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戴新的声音响起:“王爷!城内有动静!”
林冲霍然起身。吴用、朱武也神情一凛。
戴新掀帘而入:“潜伏宫中的王公公密报,蔡京、高俅、童贯等人,已挟持徽帝,在‘胜捷军’护卫下,秘密移驾城南凝辉殿,疑似欲从秘道出逃!徐京将军亦传来消息,子时三刻,准时举火为号!”
林冲:“果然……还是要走这最后一步。传令!”
“在!”
“中军亲卫营,随我直扑城南凝辉殿方向,阻其出逃!徐宁、秦明,率部待命,见三支红色火箭升起,即刻从东、北、西三门,按计划入城!花荣,率神箭营占据制高点,压制残敌,并监视全局!燕青,率‘忠义营’精锐,入城后直扑蔡京、高俅等府邸,抄没其家,擒拿余党,务必不让一人走脱!”
“得令!”
林冲抓起丈八蛇矛,大步走出帐外。
抬起头,望向那黑沉沉的汴京城墙。子时三刻将至。
最后通牒的时限,即将走到尽头。
“出发!” 林冲翻身上马,火龙驹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激昂的长嘶,打破夜的寂静。
身后,是无声涌动的铁甲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