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汴京。
这座百万人口的帝国心脏。城外,是连绵不绝、旗帜如林的敌军营寨;城内,是哭喊、咒骂、混乱的脚步声。
林冲的大军并未急于攻城。每日清晨,城外会准时响起低沉而整齐的战鼓声,敲打在每一个汴京军民的心上。随之而来的,是震天的操练呐喊,是兵甲铿锵的列队行进声,是骑兵掠过原野卷起的滚滚烟尘。这种引而不发的姿态,比狂风暴雨般的猛攻更令人窒息。它像一把钝刀,慢慢地、持续地切割着守军本已脆弱的神经,消磨着他们最后一丝抵抗的勇气。
围城的第七日,一个雾气弥漫的清晨。天色未明,城头守军经过一夜的担惊受怕,正抱着冰冷的兵器,缩在垛口下打着瞌睡,或是目光呆滞地望着城外那片死寂的黑暗。寒意浸透了他们单薄的衣衫。
突然——
“嗡——!”
一阵奇异而密集的嗡鸣声划破清晨的寂静,从城外黑暗中传来,由远及近!那不是箭矢破空的尖啸,而是某种更沉重、更密集的物体撕裂空气的沉闷声响!
“敌袭!敌袭!!” 守军瞬间被惊醒,凄厉的锣声和惊恐的呼喊在各段城墙上炸响!士卒们连滚爬爬地扑向垛口,手忙脚乱地抄起弓弩,瞪大眼睛望向浓雾弥漫的城外。
预想中的箭雨或石弹并未降临。只见无数道黑影,如同迁徙的鸦群,自城外军营中腾空而起,它们飞得不高,轨迹平直,带着“呜呜”的破风声,越过护城河,划过灰蒙蒙的天空,然后……噼里啪啦地落在了汴京城内!
不是箭矢,不是石头,而是一捆捆、一卷卷用油布或麻绳捆扎的物事!有的落在房顶,有的砸在街巷,有的甚至直接掉进了皇城的范围!
“是……是传单!是箭书!” 有眼尖的士兵捡起落在脚边的一卷,借着微弱的晨光,看清了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以及最上方的大字——《告汴京军民书》!落款处,赫然盖着“北平郡王、清君侧讨逆大元帅林”的鲜红印鉴!
更多的箭书,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角度,持续不断地射入城中!守军惊慌失措,有的试图用弓弩还击,却发现根本射不到那么远;有的想去扑灭那些落在易燃物上的箭书,却手忙脚乱;更多的,则是呆呆地看着那些从天而降的“纸弹”,不知所措。
很快,第二波、第三波“攻击”接踵而至。除了成捆的檄文,还有单张的告示,甚至还有粗糙的木版画!画上,是肥头大耳的蔡京、尖嘴猴腮的高俅、阴鸷的童贯等人,正从瘦骨嶙峋的百姓口中夺食,脚下踩着累累白骨,背景是燃烧的村庄和哭泣的孩童。图画旁,配着歪歪扭扭却通俗易懂的文字:“六贼误国,刮尽民脂民膏”、“昏君无道,只知书画奇石”、“金虏南下,割地赔款求和”、“忠良被害,林王起义清君侧”……
“快!快把这些妖言惑众的东西收起来!烧掉!统统烧掉!” 军官们气急败坏地嘶吼着,挥舞着刀鞘驱赶士卒去捡拾。但箭书太多了,覆盖范围太广了!内城、外城、皇城、市井、军营……几乎无处不在!更有些箭书,故意射向了贫民聚居的角落,那里识字者少,但那些图画,却比任何文字都更有冲击力!
起初只是士兵和底层官吏偷偷藏起、传阅,很快,消息就传遍了街头巷尾。
“听说了吗?城外射进来好多文书,是北平王林冲写的!”
“林冲?就是那个大破金兵、收复幽云的林王爷?”
“对对对!文书上说了,他起兵不是造反,是要清君侧,诛六贼!杀蔡京、高俅那些祸国殃民的狗官!”
“上面还画了图呢!蔡京老贼家里粮食堆成山,咱们却饿肚子!童贯那阉狗打了败仗,却谎报军功!”
“怪不得金狗能打过来,都是这帮奸臣害的!”
“林王爷说了,只杀奸臣,不伤百姓,开城投降,秋毫无犯!”
“真的?那……那咱们还守个什么城?替那帮狗官卖命吗?”
“小声点!不要命了!”
……
流言在饥饿、恐惧的百姓中飞速传播。菜市口、酒楼茶肆、甚至深宅大院的后门,都有人在偷偷议论。那檄文上的字句,图画上的场景,将血淋淋的真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皇宫,延福宫。
徽宗赵佶脸色铁青,浑身发抖,将一份墨迹未干的《告汴京军民书》狠狠摔在地上,又用脚疯狂地践踏:“反贼!逆贼!妖言惑众!诽谤君父!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蔡京、高俅、童贯等人跪在下面,面如死灰。他们面前,也散落着同样的檄文和漫画。那上面历数的罪状,桩桩件件,触目惊心,虽然有些夸大,却大多戳中了他们的痛处。更可怕的是,那些粗陋的漫画,将他们的丑恶嘴脸刻画得入木三分,在民间传播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查!给朕查!是谁?是谁在散布这些逆书?是谁在勾结林冲?查出来,诛九族!诛九族!!” 徽宗歇斯底里地咆哮。
“陛下息怒!” 高俅磕头如捣蒜,“这定是林冲逆贼的攻心之计!意在扰乱军心民心!臣已命皇城司、殿前司全力稽查,凡私藏、传播逆书者,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宿元景在一旁,冷冷开口,语气中充满了讥讽与悲凉,“杀得完吗?如今满城皆是,人心惶惶,军无战心,民有怨言!高太尉,殿前司的兵,还能杀光全城百姓吗?还是说,要把我们都杀了灭口?”
“宿元景!你什么意思?!” 高俅跳起来,指着宿元景的鼻子。
“我什么意思?” 宿元景毫不退让,昂首道,“林冲檄文所言,虽有不实,然蔡京等六人祸国殃民,天下皆知!若非彼等蒙蔽圣听,败坏朝纲,苛政虐民,岂有今日之祸?金虏南下,方腊造反,林冲起兵,皆因此而起!如今兵临城下,不思退敌安民之策,反而要屠戮百姓,堵塞言路,是嫌这江山倾覆得不够快吗?!”
“你……你血口喷人!你和林冲是一伙的!” 蔡京颤巍巍地指着宿元景,气得浑身发抖。
“够了!!” 抱着头,徽宗痛苦地呻吟,“都什么时候了,还吵!还吵!林冲的兵就在城外!现在怎么办?你们说,现在怎么办?!”
殿内一片死寂。怎么办?谁能有办法?
这时,一名内侍连滚爬爬地冲进来:“陛……陛下!不好了!守城的禁军……禁军中有士卒聚众闹事,抢夺了箭书,相互传阅,还……还打伤了弹压的军官!李纲李大人正在弹压,但……但军心已乱了啊!”
“什么?!” 徽宗瘫坐在御座上。
恐慌,从民间,蔓延到了军队。
接下来的几天,箭书攻势变本加厉。不仅白天有,夜里也有绑着点燃香头的箭书射入,在夜空中划出道道火光。檄文的内容也开始变化,除了声讨六贼,还增加了具体的承诺:
“凡开城门迎王师者,赏千金,授官职!”
“凡擒杀蔡京、高俅、童贯、王黼、梁师成、朱勔六贼中任一者,封万户侯,赏万金!”
“凡守军士卒,弃暗投明者,既往不咎,按功行赏!”
“凡助纣为虐,执迷不悟者,城破之日,玉石俱焚!”
更致命的是,箭书中开始夹杂一些“熟人”的劝降信。有被俘投降的原大名府、滑州守将的血书,讲述林冲如何宽厚待人,如何优待降卒;有从河北逃难至汴京的士绅家书,诉说北平王治下如何吏治清明,赋税轻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却极大地动摇了守军的意志。
“王二狗!你听说了吗?东城李麻子他兄弟,前年在大名府当兵,被林王爷俘虏了,没杀,还给发了路费回家!现在家里都分到地了!”
“真的假的?那林王爷……真不杀降?”
“骗你作甚!我三舅姥爷家的表侄,在河北贩布,回来说那边现在太平着呢,林王爷的兵,买卖公平,不抢百姓!”
“那咱们还在这替狗官卖什么命?听说蔡京那老贼,把咱们的饷银都贪了,吃的米都是发霉的!”
“小声点……不过,要是真开了城门……”
类似的对话,在城墙根下,在营房角落,在每一个守军士卒之间悄悄流传。军官的弹压越来越无力,甚至有些低层军官,也偷偷藏起了箭书。
皇宫内,徽宗彻底慌了神。他们试图用更高的赏格激励守军,打开内库,搬出金银绸缎,堆在城头,宣布“杀一敌,赏十金;退敌兵,封伯爵”。然而,应者寥寥。金银虽好,也要有命享用。城外是虎狼之师,城内是惶恐百姓,身边是同袍异样的目光……这赏格,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李纲站在宣化门城楼上,望着城外连绵的敌营,又回头看看城内死气沉沉、手握剑柄。他尽忠职守,弹压了一次又一次骚动,斩杀了几十个传播“妖言”、动摇军心者,甚至亲自带兵巡城,鼓舞士气。然而,他能感觉到,一股绝望的暗流,正在这座孤城深处涌动、汇聚。军心散了,民心乱了,这座城,还能守多久?靠他李纲一腔热血,和这满城惶惶不可终日的人心吗?
他拿起一份亲兵悄悄塞给他的檄文副本,就着昏暗的灯光,看着上面力透纸背的字句:“……赵宋失德,君昏臣奸,以致天怒人怨,神州陆沉。今林某奉天伐罪,吊民伐罪,所诛者,蔡京、高俅、童贯、王黼、梁师成、朱勔六贼也;所清者,君侧之魍魉也。但能幡然悔悟,擒六贼以献,开城门以降,则既往不咎,官民安堵。若执迷不悟,助纣为虐,则天兵一至,齑粉不留!勿谓言之不预也!”
字字如刀。李纲长叹一声,将檄文揉成一团,却没有扔掉。这纸上的话,虽然逆耳,却何尝不是事实?只是……忠君死节,纲常伦理,如同枷锁,将他牢牢锁在这即将沉没的破船之上。
“林冲……你若真能廓清寰宇,涤荡妖氛……这赵宋江山,给你,又何妨?” 一个从未有过的、大逆不道的念头,悄然钻入李纲的心底,让他浑身一颤,猛地摇头,将这可怕的念头驱逐出去。他是宋臣,生是宋臣,死是宋鬼!
然而,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攻心之策,如同一把无形却最锋利的锉刀,正在一点点地,锉断汴京城最后那根名为“忠诚”与“恐惧”的支柱。而林冲,在射出无数箭书之后,终于发出了那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围城第十日,一个晴朗的午后。一骑白马,自北平军大营缓缓而出,直抵汴京城下,一箭之地。马上骑士,白袍银甲,面如冠玉,正是“小李广”花荣。他张弓搭箭,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嗖”的一声,一支特制的、箭杆上绑着一卷明黄帛书的雕翎箭,带着尖锐的啸音,越过护城河,越过城墙,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不偏不倚,正正地钉在了宣化门城楼最高处、那面残破的“宋”字大旗的旗杆之上!
箭尾羽翎,兀自颤动不休。
“北平郡王、清君侧讨逆大元帅林,致书汴京守将及满城军民——” 花荣气运丹田,在旷野上传出老远,清晰地送入城上每一个守军耳中:
“三日之内,开城投降,献出蔡京、高俅、童贯、王黼、梁师成、朱勔六贼,则兵不血刃,秋毫无犯!”
“三日之后,若仍冥顽不灵,负隅顽抗——”
花荣的声音陡然转厉:
“城破之日,玉石俱焚!鸡犬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