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文的声音,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那凝如实质的威压中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中心殿宇那苏醒的意志,并未立刻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下,反而如同实质的目光,穿透虚空,落在了林知文身上。那目光沉重如山,带着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能在他的威压下行至此处,且并非依靠蛮力硬抗,而是以一种独特的、圆融坚韧的“意”与之周旋,此子,确实与他以往见过的任何挑战者都不同。
无声无息间,林知文前方那厚重如山的压力,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如同摩西分海,显露出一条直通中心殿宇的路径。路径两旁,威压依旧,却不再针对他。
这是一种默许,也是一种更高层次的考验。
林知文拭去嘴角的血迹,整理了一下微皱的青衫,神色恢复平静,沿着那条无形的路径,缓步前行。这一次,脚步轻快了许多,但心神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殿宇并无辉煌的大门,只有一个敞开的、幽深的入口,仿佛巨兽张开的口。踏入其中,光线骤然一暗,随即又被一种自身散发出的、温和而恒定的光芒所取代。殿内空旷无比,唯有中央,盘坐着一个身影。
那人身形并不如何高大魁梧,甚至有些枯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袍,长发披散,遮住了大半面容。他就那样随意地坐在那里,却仿佛是整个武帝城的中心,是这片天地武道意志的源头。他周身没有丝毫迫人的气息外放,但林知文的文魄却清晰地感受到,此人与整座城,与这方天地的武道规则,已融为一体。
他,便是天下第一,王仙芝。
林知文走到距他十丈之处,停下脚步,躬身一礼:“晚辈林知文,见过王城主。”
王仙芝缓缓抬起头,散乱的长发下,露出一双平静如同万年寒潭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杀气,没有傲气,甚至没有什么情绪,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淡漠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寂寥。
“你能到此地,不错。”王仙芝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与整座大殿、整座城池隐隐共鸣,“依约而来,是为挑战?”
他的目光落在林知文身上,仿佛能看穿他体内那迥异于真气内力的文气流转,看穿那枚凝聚了文明气象的文魄。
殿内气氛陡然凝滞。若林知文回答“是”,那么下一刻,恐怕便是石破天惊的一击。天下间,无人能接王仙芝全力一击。
然而,林知文却缓缓摇头,迎着王仙芝那能令世间绝大多数高手心神崩溃的目光,坦然道:
“晚辈此来,非为挑战城主武道。”
“哦?”王仙芝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波澜,“那你为何而来?”
“为论道。”林知文声音清晰,掷地有声。
“论道?”王仙芝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与老夫论何道?”
“武道,与文道。”林知文目光澄澈,“城主以武称尊,屹立此城一甲子,武道之极,已近天人之境。然,武之极,便是道之终吗?”
他不等王仙芝回答,继续道:“晚辈修行文道,旨在以文明启迪蒙昧,以秩序调和纷争,以文气滋养万物。文道之力,不在争强斗狠,而在立心、立命、继绝学、开太平。”
王仙芝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林知文话锋一转:“然,文道亦需根基,需护道之力。无武之文,如同无根浮萍,难经风雨。无文之武,则易沦于杀伐暴戾,失其根本。故而,晚辈以为,文武之道,犹如阴阳,相生相济,不可或缺。”
他抬头,目光仿佛穿透殿宇穹顶,望向那无尽虚空:“城主以武证道,可知这武道至极之后,除了孤独与力量,还剩下什么?又可曾想过,这力量,除了守护此城,除了等待挑战,还能为何而用?”
这番话,并非挑衅,而是真诚的探讨,是对另一种“道”的阐述与叩问。
王仙芝沉默了。他枯坐武帝城一甲子,败尽天下英雄,早已站在了武道的绝巅。然而,绝巅之上,唯有寒风与寂寞。力量于他,早已失去了最初的意义,变成了某种习惯与……束缚。林知文的话,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他那古井无波的心湖深处。
良久,王仙芝缓缓站起身。他这一起身,仿佛整座武帝城都随之微微一震。
他并未看向林知文,而是迈步,向着殿外走去。
“随我来。”
林知文微微一怔,随即跟上。
王仙芝的步伐不快,却缩地成寸,几步间便已来到殿外,身形一晃,已出现在那高耸入云的城楼之巅。林知文文气运转,亦是飘然而上,落于其身旁。
立于这武帝城的最高处,狂风猎猎,吹得两人衣袍狂舞。放眼望去,城池、原野、远山、乃至那隐约的天际线,尽收眼底。
王仙芝负手而立,俯瞰着下方那如同棋盘般的世界,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你可知,老夫在此看了六十年。”
“看到的,是江湖。”
他顿了顿,侧过头,那平静无波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林知文身上。
“而你所说的文道……让这江湖,看起来像是一幅画。”
一幅画?
林知文心中微动,顺着王仙芝的目光望去。只见下方城池街道,武者往来,气息纵横,或争斗,或交流,或苦修……原本充满杀伐与挣扎的江湖百态,此刻在王仙芝的眼中,或许真的如同画卷上的笔墨,虽有浓淡干湿,虽有冲突布局,却终究……隔了一层。
这是一种超越其上的视角,也是一种极致的孤独。
王仙芝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远方,不再说话。
林知文明白了。王仙芝并非不懂文道,也并非排斥。他只是站的太高,看得太透,以至于这世间纷扰,于他而言,已难起波澜。
自己此番“论道”,并非要说服他,而是……在他那如同亘古冰原般的心境上,留下了一道属于“文道”的浅浅刻痕。
这便足够了。
林知文深吸一口气,同样俯瞰着这片广袤的江湖,轻声道:
“画中之人,亦有其悲欢离合,有其理想坚持。”
“文道所求,便是让这画中之人,活得更有尊严,更有希望。”
“这,或许便是文武之外,另一种值得追寻的‘道’。”
风,依旧在吹。
城楼之上,一武一文,两道身影并肩而立,沉默地俯瞰着天下。
一场未曾交手的“论道”,已然结束。
而其带来的影响,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