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八月初七,潼关。
秋日的关中平原,本该是遍地金浪的丰收光景,此刻却被铅灰色的云层与刺骨的肃杀裹得密不透风。
低垂的天幕压着秦岭的轮廓,也压在每一个秦军将士的心头,连风掠过潼关城头的箭楼,都带着呜咽般的哀鸣。
孙传庭骑在一匹黑马上,看上去,比数年前绕道宣府时更显单薄。
肩背微微佝偻,原本合身的铠甲空荡了不少,颧骨因消瘦而凸起,两颊泛着久病般的蜡黄,仿佛一阵秋风掠过,就能将这具支撑着全军的身躯吹折。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灼人,像两块在寒夜中苦苦支撑的炭火,只是火光深处,早已积满了化不开的疲惫与宿命般的了然。
鬓角的霜白早已漫过耳际,与下颌凌乱的胡须缠作一团,分不清是白是黑。
那是诏狱三年不见天日的阴冷浸出来的沧桑,是在陕西清屯追赋、整军练兵的呕心沥血熬出来的疲惫,更是整个陕西烂摊子在他身上烙下的、洗不掉的末世痕迹。
孙传庭本想固守潼关,他当然知道据险固守、以逸待劳才是正理。
据守潼关天险,他有很大把握能挫闯贼锋芒。
然而,朝堂之上,催促决战的严旨一道急过一道,字里行间尽是“玩寇养痈”“迟误国事”的诛心指责。
圣心焦灼,已容不得他再拖延。
更雪上加霜的是,本就有限的粮饷供应时断时续,军中存粮将尽,关中疲敝,再也无法支撑大军长久困守。
朝廷中更有暗流诋毁他“蓄意观望”,欲效卢方舟行事。
内无粮草,外无援兵,上有严旨催逼,下有士绅因清屯而生的怨怼暗涌,可以说是四面楚歌!
此次,出关决战,非为取胜,实为赴死,以一场尽忠的牺牲,来回应皇帝的不信任,来堵住朝野的攻讦之口,亦为这数年煎熬、半生功名,做一个干净的了断。
他身后的这支队伍,是他在陕西大地刮骨熬油、耗尽心力才勉强攒出的最后家底。
为了凑齐这些人、这些军械粮草,他几乎得罪了全陕的士绅豪强,榨干了三秦百姓最后一丝元气。
连年征战,陕西早已是空架子,这话他很久前便对杨廷麟坦言过,而这两年体会的更深。
手下这支秦军,骨干是收拢的三边残兵,余者多是面有菜色的新募士兵,军械锈迹斑斑,粮饷捉襟见肘。
他毫不留情的清屯追赋得罪了全陕西的士绅,日夜操练耗干了最后心血,就是想为大明再练一支强军。
可这一切,在崇祯一道紧过一道的催战严旨前,都成了镜花水月。
皇上要的是速胜,是能扭转中原颓势的大捷,至于这支部队现在是否真的堪战、后方能否支撑,无人在意!
“都督……”
副将张尔猷的声音裹着秋风,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探马回报,闯贼主力号称五十万,连营三十里,前锋距此不足二十里了。我军粮草只够三日,火器弹药亦不足半数。”
孙传庭抬手止住了他的话,目光缓缓扫过身侧的将校。
一张张脸上,有茫然,有恐惧,也有决死的狠厉。
他忽然想起离京觐见时,崇祯焦灼又带着最后希冀的眼神。
想起诏狱三年的冷墙湿土,更想起那年他对杨廷麟说的那番话。
“皇上肯再用我,是恩。陕西局面,是烂到底的疥疮,我知道。此去,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但有一兵一卒,一粮一粟在我手,便不敢不尽心,不敢不竭力。”
此刻,他问心无愧,因为自己已倾尽人事了!
他榨干了陕西最后一丝元气,才勉强撑起这支队伍,如今,轮到天命裁决了。
没有激昂的誓师,孙传庭只是勒转马头,对着身后绵延的军阵,声音平静却穿透了秋风的呜咽:
“诸君,国事至此,传庭无能,愧对圣恩,愧对三秦父老。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闯逆当前,潼关之后,便是关中桑梓,我辈无路可退。今日,唯死战到底,以报大明!”
“愿随督师死战!”
回应声虽参差不齐,却裹挟着秦人特有的悍勇,在旷野上撞出悲壮的回响。
……
正午时分,秦军战鼓擂响,沉闷如垂死巨兽的哀鸣,在空旷的原野上滚过,预示着这场没有退路的死战,终于拉开序幕。
孙传庭并未提剑冲锋,他是儒将,半生运筹帷幄,而非陷阵猛将。
他坐镇中军,手中令旗不断挥动,将仅有的兵力拆作数段,令白广恩领左翼骑兵绕袭闯军侧翼,命高杰率精锐步兵扼守正面隘口,又将仅剩的十余门火炮布于高坡,形成火力屏障。
可闯军的潮水,远比预想的更汹涌。
黑色的“闯”字大旗遮天蔽日,老营精锐的武器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新附流民组成的队伍如海潮般漫来,喊杀声震得地动山摇。
战斗从一开始就陷入了困境。
秦军的火炮很快耗尽了弹药,高坡阵地率先被闯军步兵淹没。
白广恩的骑兵刚绕至侧翼,便遭闯军伏兵夹击,战马嘶鸣着倒下,骑士们滚落马下,仍挥刀死战,直到被数倍于己的敌人砍成血泥。
高杰的步兵阵线,在闯军一轮轮的冲击下,如风中残烛,士卒们握着缺口的刀、断了杆的矛,用身体堵着阵线的裂缝,每一寸土地都被反复争夺,浸满了鲜血。
“督师!左翼白总兵部被围,快撑不住了!”
亲兵嘶吼着回报,甲胄上溅满了血点。孙传庭眉头紧锁,将令旗猛地劈下:
“调中军预备队驰援!务必撕开缺口,接应白部突围!”
预备队是秦军最后的精锐,皆是从三边战场上活下来的老兵。
他们得令后,如一支利剑直插闯军阵中,刀光霍霍,硬是在重围中撕开一道口子。
可刚救出白广恩的残部,闯军的后续骑兵便如乌云压来,将这支预备队也裹入了混战。
孙传庭立在高处,看着下方血肉磨坊般的战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报!粮道被劫!后方民夫已溃散!”
又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冲来,本就军心浮动的秦军瞬间出现了溃势。
右翼的新募士兵开始后撤,闯军趁机猛攻,阵线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孙传庭身边的亲卫队长急声劝道:
“督师!快退守潼关!凭关据守,或有一线生机!”
孙传庭却恍若未闻,他死死盯着战场,目光落在那些仍在死战的秦军身上。
看着他们不断倒下,这些人,是他耗尽心血攒下的火种,如今却在他眼前,一点点燃尽。
他脑中忽然想起杨廷麟的叮嘱:
“事若不可为,当留有用之身,万勿一味刚烈。”
有用之身?
孙传庭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陕西已空,圣眷已绝,天下之大,何处能容他苟活?
从走出诏狱接过帅印的那一刻,他便知自己是在废墟上筑堤,面对的是滔天洪流。
“督师!中军阵地被突破了!快走吧!”
亲兵的哭喊将他拉回现实。
闯军的骑兵已冲到了中军高阜之下,马蹄踏碎了秦军的帅旗。
但孙传庭没有一丝要撤退的意思,只是拄剑冷眼看着。
随着他身前秦军军阵不断溃败,孙传庭身边仅剩下护卫数十人,他们围成一圈,用血肉之躯护住他。
孙传庭放下令旗,缓缓举起长剑,这是为了守住自己最后的尊严。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的喊杀声渐远……
“护都督撤走!”
亲卫统领嘶吼着,带着几人策马冲向闯军,瞬间被淹没。
孙传庭摇了摇头,他望着潼关的方向,那里是他誓死要守的国门,如今却只剩一片模糊的轮廓。
他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沫,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他不是猛将,无需冲锋陷阵,但他是秦军统帅,要死在自己的阵地上。
最后,当闯军的长矛刺穿他的甲胄时,孙传庭没有挣扎,只是缓缓闭上了眼。
最后的意识里,他仿佛看到那些死战的秦军将士,化作了关中平原上的烽燧,在末世的秋风里,燃成了永不熄灭的绝响。
长剑落地,在战场上发出清脆的鸣响。
铅灰色的云层下,潼关的秋风卷着血色,呜咽着,为这位明末铁骨铮铮的忠臣,为这支死战的秦军,送行……
孙传庭,殁于潼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