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杨廷麟时,月已升至中天,后宅的烛火大多已熄,唯有书房的窗棂还透着明亮的光。
卢方舟屏退了侍从,独自踱进那间堆满舆图与文卷的屋子,他回到书案前,就着明亮的烛火,继续审阅几份关于屯田与军械的文书。
窗外夜色深沉,唯有更梆声远远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响起三声极轻的叩击,节奏错落。
“进来。”
门无声开合,沈墨身上还带着夜气的微凉,如一道影子般滑入书房。
他依旧是那副平凡无奇、极易被人忽略的样貌,唯有一双眼睛在烛光映照下,沉静锐利得惊人。
“侯爷。”
沈墨简单行礼,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封没有标记的薄笺,置于案上:
“杜勋密报,事已办妥。我们的人,三百二十七名,已全数通过招募,进入京营。
依计划,大部分被安排进了神枢营与神机营,目前近八成已担任基层旗官,根基已初步扎下。”
卢方舟拿起密笺,迅速扫过上面内容,点了点头,随手将信笺凑近烛火。
火焰蹿起,吞噬了那小小的纸片,化作几片蜷曲的灰烬。
崇祯十五年末到十六年间,那场被称为“京师大瘟疫”的鼠疫到达顶峰,北京城内死亡枕藉,有的地段十室九空,甚至户丁尽绝,无人收殓。
连天子脚下的三大营也未能幸免,兵员病殁逃亡者不计其数,营伍空虚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
为填补这巨大的缺口,朝廷不得不紧急募兵补充京营。
明末,京营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军饷层层克扣,士卒动辄被权贵拉作私役苦力,名声早已臭不可闻。
稍有生计的京城百姓避之唯恐不及,应募者多为走投无路的老弱病残,于战阵毫无用处。
因此,招募的方向不得不转向京畿乃至河北、山东等地的流民、溃散的边军老卒、以及失籍的军户子弟。
这些人要么为了一口活命粮,要么本身有些武艺,成了京营补充兵员的主要来源。
当初在草原接到相关线报时,卢方舟便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
若能在京营提前埋下钉子,掌控一支人马,对他未来的计划是一个很关键的助力。
于是,他当即密令沈墨着手安排。
沈墨的动作很快,三百余名精心挑选的靖安司探子与可靠老兵,被分批扮作从山东逃难而来的军户后裔,或是自称从辽东溃散下来、寻求归队的边军,前往各处的京营募兵点。
这些人个个体格精壮,言行举止间带着掩饰不住的行伍气息,还有人“不经意”间展现出娴熟的骑术或是对火铳的熟悉,在一众面有菜色的流民和羸弱之辈中,简直如锥处囊中。
负责招募的底层胥吏,既为完成上头严令压下的名额焦头烂额,又暗中收了这些“优质兵源”额外塞来的“辛苦钱”,自然乐得将他们尽数收录,甚至在上报时还要夸耀几句自己招募得力。
而能将这三百多人相对集中地安排到神枢营与神机营,并让他们在短时间内迅速获得基层旗官的位置,则离不开杜勋在中间的运作。
想到杜勋,卢方舟眼中闪过一丝好笑的神色。
这个死太监,本就是战战兢兢、不得不来宣府的,来之后发现监军是不可能的,甚至想躲在屋里喝个小酒混日子都是奢望。
卢方舟还毫不客气地将清查侵占军田、规范寺庙道观田产籍册、追缴豪强偷漏税赋等极易得罪本土势力的脏活累活,一股脑丢给了他。
杜勋起初倒也咬牙卖力,一方面是真怕,另一方面这些差事也确实有巨大的操作空间,他干得风生水起,连杨廷麟都曾觉得这阉人有点用。
然而,狗终究改不了吃屎。
后来卢方舟率主力远赴草原,杜勋第二怕的人,谷一虎也去了襄阳,宣府城内能让杜勋从心底感到惧怕的人似乎一下子少了。
在又一次追缴一笔巨额漏税时,面对着白花花的银子,杜勋那贪婪的旧疾终于复发,手脚又不干净了……
他以为卢方舟远在漠北,杨廷麟忙于政务无暇他顾,自己做得隐秘。
却不知,靖安司的眼睛从未有一刻离开过他。
他那些贪墨的丑事,连同以往一些与奸商勾连、收受地方豪强贿赂的不干不净的勾当,很快被沈墨查了个底掉,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杜勋是在一个深夜被“请”到靖安司一处隐秘据点的。
面对摊在眼前的证据,他吓得几乎瘫软,魂飞魄散。
在沈墨平静无波却寒意森然的注视下,还什么都没做,他就开始涕泪横流,不仅写下了认罪伏法的亲笔供状,更按沈墨的命令,写下了一份言辞恳切的效忠誓词,表示要誓死效忠定北侯,并签字画押,还按上了鲜红的手印。
有了这些文书,自此,这位崇祯派出的监军太监,便彻底成了卢方舟的傀儡。
成了傀儡,自然要发挥傀儡的作用,卢方舟与沈墨都不打算让他烂在宣府。
在卢方舟的指令下,沈墨给惶惶不可终日的杜勋指了一条“明路”。
让他动用自己这些年攒下的体己钱,再加上靖安司“支援”的一笔活动经费,不惜重金,去走通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等宫中实权人物的门路。
同时,教他如何向宫中汇报宣府情报,让他时不时传递些无关痛痒的宣府边情动态。
并让他适时流露出对自身处境的恐惧,哭诉自己因监军之故,“知晓宣府太多内情”,已如履薄冰,恐遭灭口。
恳求各位公公念在旧情,在皇上面前美言,将他调回京师,“留此残躯,以便日后更能为皇上、为公公们效力,详察宣府动向”。
这套金钱开道加上恰到好处的“被害”表演,果然起了作用。
宫中大宦官们收了他的礼后,也觉得杜勋所言不无道理,留个了解卢方舟底细的人在京里,总比让他不明不白死在宣府强。
于是,在王承恩等人的斡旋下,崇祯终于在年前将杜勋调回了司礼监。
杜勋回京后不久,京营因鼠疫和历年腐败已烂到根子里,崇祯急于重整,司礼监协理京营的传统又被提起。
此时,杜勋这个刚从“前线”回来、知道宣府强兵如何练就的太监,便成了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他顺利混入了协理京营事务的太监班子,并且因为“背景特殊”、“经验对口”,竟然颇受重视,成了此次募兵整训的关键人物之一。
有他在这个位置上,沈墨派去的那三百多名“优质新兵”能被集中安排在神机、神枢两营,并迅速提拔为基层军官,便是水到渠成之事了。
“钉子算是埋下了,但要让他们长得牢,日后能派上用场,还需持续浇灌,小心遮掩。”
“京营之事,按既定方略,由你与杜勋单线掌控,非至关紧要,不必启用,首要在于隐匿与扎根。”
“属下明白。”沈墨沉声应道,“已令其深潜。”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卢方舟从沉思中回过神,看向沈墨,语气变得凝重起来:
“京营的钉子算扎稳了,但还有两件事要加急。”
他屈起手指,一一吩咐:
“其一,山东那边,你让靖安司的人撒出去,把登莱、青州、临清各地的豪强布防、官驿路线、走私码头都摸清楚,尤其是那些通虏的海商据点,标好位置,等我大军南下时,好里应外合。
其二,京师和京畿的渗透要再深些,不光是京营,顺天府的驿传、五城兵马司的巡夜路线,甚至皇城外的哨卡,都得想办法安插咱们的眼线,留给咱们的时间,不多了。”
沈墨沉声应下:
“属下明白,这就去安排。”
卢方舟又从案头的一叠信里,抽出一封信函,递了过去:
“还有这个,设法送到杨嗣昌手中。”
沈墨接过信,,躬身行了一礼,身形一晃,又像来时那般,化作一道影子没入门外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