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这才重新坐定,开始享用这顿温馨的晚膳。
清粥入口滑润,药香淡淡却恰到好处地融于清甜,配着时蔬小菜,分外妥帖脾胃。
席间笑语不断,柏霆妙语连珠讲述庵堂趣事,林清墨温柔补充,柏月则含笑应和,不时为父亲布菜添汤。
气氛正暖,柏月看着父亲舒展的眉头和大哥轻松的笑意,心中那个沉甸甸的消息,似乎到了该说出口的时机。
她放下汤匙,端正了坐姿,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父亲,大哥大嫂,趁着今日家人团聚,有件事……女儿想告诉你们。”
席间笑语微微一滞,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柏月身上,带着无声的询问。
“钟家的仇……”柏月深吸一口气,目光沉静而坚定,“已经报了。”
这三个字,宛如一道无声的惊雷,骤然劈在温馨的家宴之上。
柏文渊手中的筷子悬在半空,眼中先是闪过震惊,紧接着翻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欣慰,更有心疼。
柏霆猛地坐直了身子,林清墨则轻轻捂住了嘴,眼中满是错愕。
“月儿,你……你是如何做到的?”柏文渊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柏月便将之前的情形,此刻更详尽地复述了一遍。
柏文渊听完,眼眶倏地泛红,缓缓起身走到柏月面前,抬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发顶:“我儿受苦了。”
柏霆也随即站起,起初用力拍了拍柏月的肩膀:“好妹妹,你果然没让我们失望!”随即,他手上的力道转为轻柔,眼中激越的光芒也渐渐沉淀为深切的疼惜:“傻妹妹,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们?你可知一个人扛着,有多凶险?万一……” 话未说尽,紧抿的嘴角已然道尽了那份后怕与忧虑。
“大哥,” 柏月迎上他关切的目光,又转向一旁的林清墨,清澈的眼眸泛起水光,神色却异常坚定,“正因为凶险,才更不能牵连你们一丝一毫。”
“爹爹为这个家劳心已久,大哥大嫂新婚不久……这个家,不能再添风雨了。我能保护好自己,也必须保护好。”
她的话语平静,却透着一股历经磨砺后的锋芒与不容置疑的决断。
林清墨悄然拭去眼角泪痕,上前一步,更紧地握住了柏月的手,声音温柔却蕴含着力量:“妹妹,这份担当与智勇,已远非‘凶险’二字所能概括。只是……往后,再不必如此了。我们是一家人,本就该风雨同舟。”
暖黄的灯光下,桌上的清粥小菜已渐失热气,但一家人恍若未觉。
柏文渊眼中那翻腾的巨浪终于平息,化为一缕悠长的叹息,带着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苍茫,缓缓坐回主位。
他重新拿起筷子,声音虽带几许苍凉,却透着前所未有的松快:“好了,都坐下吧。菜虽凉了,心却暖了。月儿替钟家雪恨,也替我们全家了却了这桩最大的心事。今夜之后……”
他目光徐徐扫过眼前一双儿女和贤淑的儿媳,长久微蹙的眉头彻底舒展开来,甚至漾起一丝久违的、如释重负的笑意:
“这日子,当真是要翻开全新的一页了。”
一家人依言落座。无人再举箸,只余目光在灯下无声流转,比任何时候都更显亲近、温暖、踏实。
柏月望着父亲温和的眉眼,听着大哥大嫂低语交谈,感受着这份团圆宁静。
时光荏苒,转眼柏月的及笄礼近在眼前。
这期间,柏府依旧是那个规整安宁的柏府,只是悄然流淌着不同以往的活力。
柏月并未停歇,她屡屡派遣钟竹,载着精心调配的伤药,跋涉千里,送往苦寒的边塞,那些贴着“柏府秘制”标签的小瓷瓶,承载着她对两位远在风沙与铁血中的兄长的深切挂念。
不止于此,她亦以“柏家小姐”之名,悄然购置大批粮草、棉被,源源不断地捐往前线军营,这份沉甸甸的暖意,是边关将士在凛冬里最坚实的依靠。
而在昌洲城中,那神秘而灵验的“花月神医”之名,渐成坊间美谈。
一双妙手,可祛沉疴顽疾;一纸药方,能消无名肿痛。
无人知道这位常戴着幂篱、语声轻柔的游方医者,便是深闺中将及笄的柏府小姐柏月。
她行医施药,既是践行心中之道,亦是默默守护一方生息,一如她曾守护自己的家族。
就这样,日子在施恩济世、悬壶行医与府中平和的交织中,潺潺流过。
及笄之礼的前一日,冬日的昌洲城薄雾轻绕,午后的阳光带着几分慵懒的暖意。
府中上下已为明日的盛典洒扫布置,处处洋溢着喜气。
前院忽地传来一阵急促而难掩兴奋的脚步声,老管家几乎是踉跄着奔进主厅,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老爷!大爷!大奶奶!月小姐!……二少爷!二少爷和钟公子回来了!就在府门外!”
“铮儿回来了?!”柏文渊猛地从书案后站起,笔尖的墨滴污了宣纸也浑然不觉,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
柏霆早已箭步冲出:“二弟?”他声音里的喜悦如同炸开一般。
林清墨也是一脸惊喜,连忙放下手中绣活。
柏月的心,更是倏地一跳,一股暖流带着尘埃落定的欣慰涌遍全身。
她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众人匆匆迎至前庭。
沉重的朱漆大门次第而开,肃杀的寒意夹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卷了进来。
两道高大的身影逆着光立于门槛之外。
左边一人,身姿依旧挺拔如昔日未归时的少年,只是脸庞瘦削了许多,肤色被边塞的风霜刻下些微粗粝的印记,剑眉星目之下,是掩不住的疲惫,却又透着百战而返的锋锐——正是柏铮。
他未着甲胄,一身玄色劲装,臂弯处不自然地弯曲着,缠着洁净的布条,显然伤势未愈。
右边那人,则气场更为沉凝厚重。
他比柏铮更高大一些,玄甲虽已卸下,但那身嵌着皮护的墨色骑装,以及腰间那柄古朴的长剑,仍透出久经沙场的凌厉。
面容冷峻,线条刚硬如刀削斧劈,一双深邃的眼眸锐利如鹰隼,只有在扫过柏府熟悉的景致时才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
他静静地立于柏铮身侧半步之后,沉静如山岳,正是与柏家渊源极深的钟离宴。
“父亲!”柏铮看到急步迎来的柏文渊,眼中瞬间漫上孺慕的湿意,单膝便要下拜。
柏文渊早已上前一把用力扶住他的手臂,声音哽咽:“铮儿!快,快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伤……伤怎么样?”老父的目光焦灼地落在儿子手臂的伤处,心疼之情溢于言表。
“父亲放心,皮肉伤,不碍事。”
柏铮强撑起笑容,看向一旁同样激动难言的柏霆和林清墨,“大哥!大嫂!我回来了!”兄弟相见的喜悦在目光交汇中激荡。
柏铮的目光最终落在一身素雅衣裙、静静站在柏霆林清墨身后的柏月身上。
他的眼神复杂起来,愧疚、担忧,还有一丝欲言又止的询问。“小妹……”他唤道,声音有些沙哑。
柏月快步上前,盈盈一福,语声带着清晰可辨的欣喜:“二哥!”
这时,钟离宴上前一步,对着柏文渊郑重行礼,声音沉稳有力:“晚辈钟离宴,见过柏老爷。”
他又转向柏铮的兄长、嫂子:“见过大公子,大夫人。”
最后,目光落在柏月脸上,那锐利的眼神难得地柔和下来,带着爱意,也带着某种莫名的思念,微微颔首致意:“见过柏月小姐。”
“钟公子一路辛苦!”柏文渊连忙道,“快,快随铮儿一同进府!你们一路风尘,定是累坏了!我已命人备好热水热食!”
一行人簇拥着归来的柏铮和钟离宴往里走。
穿过熟悉的庭院,柏铮贪婪地呼吸着家中温暖宁馨的空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他注意到父亲的气色似乎比记忆中好上许多,眉宇间那份常年萦绕的沉郁淡了不少,步履也轻快了些,看向他和月儿的眼神充满了真实的暖意。
甚至连大哥拍在他肩膀上的力道,都带着纯粹的欢喜,少了曾经那份沉重的担子压在肩头的感觉。
家,似乎真的不一样了。这一切的改变……他不由得再次看向身旁沉静的妹妹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