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龙岭下,祈年神坛工地的死寂只持续了短短数息。
监工总管那惨白的脸色、踉跄的脚步,以及神仆们仓皇失措的低语,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在数万民夫死寂麻木的心湖中,瞬间炸开无声却剧烈的沸腾!
黑山城隍……死了?
城池易主,改名砺石?
矿奴造反,杀了神灵?
放归民夫……否则派兵来?
一个个词汇,一句句破碎的信息,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诞与石破天惊的震撼,狠狠撞击着民夫们被苦难磨砺得近乎僵硬的心防。他们起初是茫然的,如同听到天方夜谭。但很快,那茫然被一种更尖锐的东西刺穿——监工和神仆们脸上毫不掩饰的惊恐与慌乱,做不了假!
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动辄打杀、视他们如猪狗的家伙,此刻却在害怕!害怕那个来自黑山城的消息!
“真……真的吗?”一个瘦骨嶙峋、背上鞭痕交错的老民夫,嘴唇哆嗦着,低声问向旁边的同伴,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听说……黑山城方向的神力连接断了……”另一个稍微年轻些的民夫,眼神死死盯着那几个失魂落魄的神仆,浑浊的眼珠里,一点点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的烛火,开始摇曳、挣扎。
工地上的劳作,早在消息传来时便已停滞。数万民夫站在原地,或蹲或靠,目光却齐刷刷地投向了中央那群惊慌失措的监工与神仆。空气中,一种无形的、压抑了太久的东西,正在沉默中迅速发酵、膨胀。
监工总管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此刻的寂静比喧嚣更加危险。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色厉内荏地挺直腰板,深吸一口气,运足神力,声音如同破锣般炸响在工地:
“都愣着干什么?!干活!继续干活!刚才的消息是谣言!是叛逆散布的谣言!谁敢懈怠,立斩不饶!”他一边吼着,一边狠狠瞪向身边几个神仆和监工头目,“你们还站着干什么?给我盯紧了!谁敢交头接耳,立刻拿下!”
皮鞭的爆响再次响起,监工们如梦初醒,挥舞着鞭子、棍棒,凶神恶煞地冲向最近的人群,试图用往日的暴力重新建立起秩序。
“看什么看!想死吗?!”
“滚回去干活!”
“你!还有你!再敢乱看,今晚别想吃饭!”
皮鞭抽打在肉体上的闷响、斥骂声、惨叫声,重新充斥工地。
然而,这一次,民夫们的反应却与往日截然不同。
鞭子落下时,他们不再只是本能地瑟缩、躲闪,或是麻木地承受。许多人的眼神变了,不再全是恐惧与绝望,而是多了一种东西——一种死死盯着挥舞鞭子的监工,盯着那些色厉内荏的神仆,眼神深处涌动着难以言喻的火焰。
当一名监工骂骂咧咧地走向先前那个低声询问的老民夫,鞭子高高扬起,准备杀鸡儆猴时——
“啪!”
鞭子没能落下。
一只青筋暴起、沾满泥污和血痂的大手,在半空中,死死抓住了鞭梢!
动手的,是那个稍微年轻些的民夫。他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挡在了老民夫身前。他个子不高,很瘦,但此刻抓住鞭子的手却稳如铁钳,手臂上干瘦的肌肉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眼神却死死盯着那名错愕的监工。
“你……你敢反抗?!”监工又惊又怒,用力往回抽鞭子,却纹丝不动。
年轻民夫没说话,只是猛地发力一扯!
监工猝不及防,被扯得一个趔趄,向前扑去。年轻民夫另一只手里一直攥着的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在了监工的脸上!
“噗!”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和惨叫同时响起!监工鼻梁塌陷,满脸开花,惨叫着向后仰倒。
这突如其来的反击,如同点燃了炸药桶的引信!
“反了!反了!给我杀了他们!”附近的其他监工见状,又惊又怒,挥舞着棍棒刀枪冲了上来。
但这一次,民夫们没有四散奔逃。
那个瘦弱却爆发出惊人勇气的年轻民夫,举起染血的石块,嘶声吼道:“黑山城的兄弟们都反了!杀了神灵占了城!咱们还在这里等死吗?!”
“他们人少!跟他们拼了!”
“回家!我想回家!”
“拼了!横竖是个死!”
压抑了数月乃至数年的绝望、愤怒、屈辱,在这一刻,被那来自黑山城的一丝微弱曙光彻底点燃,化作了燎原的野火!怒吼声、咆哮声从人群中各处爆发!
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块,有人抡起手中的铁镐、扁担,有人甚至赤手空拳,红着眼睛,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平日里欺压他们的监工和神仆们冲了过去!
人数,是压倒性的。
监工和神仆加起来不过数百,而民夫有数万!哪怕他们大多数饿得皮包骨头,哪怕他们手中只有最简陋的“武器”,但那汇聚起来的、破釜沉舟的疯狂气势,却足以淹没一切!
战斗,不,是暴动,瞬间爆发!
监工总管脸色惨白如纸,看着眼前彻底失控的局面,看着那些平时温顺如羔羊的民夫此刻化作择人而噬的狼群,他最后的勇气也消散了。
“挡住!挡住他们!发信号!向郡城求援!”他尖声叫着,在几名心腹神仆的保护下,仓皇后退,向着工地边缘一处较高的了望台退去。那里有紧急联络郡城用的法阵。
然而,民夫们的怒火已经彻底燃起。通往了望台的道路被汹涌的人潮堵死。几名试图保护总管的神仆很快被人潮吞没,惨叫声戛然而止。
监工总管绝望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面目狰狞的民夫,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刻画着复杂山岳纹路的玉符,脸上闪过一丝狠厉与疯狂!
“你们这些贱民!都去死吧!神罚·地动!”
他一口精血喷在玉符上,玉符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土黄色光芒!这是他压箱底的保命之物,蕴含着一道强大的范围性神术,威力巨大,但激发后他自身也会遭到严重反噬。此刻他已顾不得了!
玉符光芒大盛,眼看就要爆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低沉到极致、仿佛直接来自大地心脏的脉动,无视了空间的距离,从黑山城——砺石城的方向,隔着五十里之遥,轰然传来!
那脉动无形无质,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地脉深处的意志。它扫过断龙岭,扫过混乱的工地,扫过监工总管手中那枚即将爆发的玉符。
噗。
如同烛火被风吹灭。
玉符上炽烈的土黄色光芒,在触及那股脉动的瞬间,毫无征兆地、彻底熄灭了。连带着玉符本身,也“咔嚓”一声,表面布满了裂纹,然后化为了一捧暗淡的粉末,从监工总管指缝间簌簌滑落。
监工总管呆住了,脸上的狠厉与疯狂僵在脸上,化作无边的错愕与更深沉的恐惧。他的神力……他的神术……被隔空……掐灭了?这怎么可能?!这是什么力量?!
没等他想明白,汹涌的人潮已经将他彻底淹没。无数双带着泥污和血污的手抓住了他,石块、棍棒、甚至牙齿,成了愤怒最直接的宣泄口。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便彻底湮灭在震天的怒吼声中。
失去了首领和骨干监工、神仆的镇压,本就占据绝对人数优势的民夫们,很快便控制了整个工地的局面。残余的监工和神仆要么被当场打死,要么丢下武器跪地求饶。
当最后一名负隅顽抗的神仆被数把铁镐砸倒后,工地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劫后余生的茫然。
夕阳如血,染红了断龙岭嶙峋的山岩,也染红了这片巨大的、遍布狼藉与尸骸的工地。
数万民夫站在废墟与血泊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胜利来得如此突然,如此血腥,让他们一时有些无所适从。但很快,一种全新的、名为“自由”与“希望”的战栗,开始从他们心底最深处滋生。
“黑山城……砺石城……”那个率先动手的年轻民夫抹了把脸上的血污,望向西方,眼神明亮,“走!我们去砺石城!”
“对!去砺石城!”
“回家!”
吼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充满了急迫与渴望。
数万人的洪流,带着简单的行囊,扶老携幼,拖曳着疲惫却兴奋的步伐,如同归巢的蚁群,浩浩荡荡,朝着砺石城的方向涌去。夕阳将他们长长的影子投在官道上,仿佛一条挣脱了枷锁的巨龙,开始蠕动。
***
砺石城,中央砺石台。
岩砾独自一人立于那灰黑色的低矮台基之上,负手而立,遥望着东南断龙岭的方向。他赤足站在微凉的台基表面,仿佛与脚下大地连成一体。
刚才那隔空五十里、精准掐灭监工总管神术玉符的一记“地脉脉动”,对他而言,不过是心念微动,以刚刚吸收消化的“黑山地域”地脉权柄碎片为引,借助混沌武种对地脉的绝对掌控,做出的一次微不足道的干涉。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数万民夫如同苏醒的洪流,正朝着砺石城涌来。也能感知到,更遥远的郡城方向,数道强大而暴怒的神念,正死死锁定了砺石城,充满了冰冷的杀意与审视。
但他脸上并无波澜。
老吴头气喘吁吁地从下方跑来,脸上带着兴奋与忧虑交织的复杂神色:“大人!刚接到城外巡逻队回报,断龙岭工地发生民夫暴动,监工神仆大部被歼!现在有数万民夫正朝我们城而来!另外……郡城方面刚才派来了使者,态度极其强硬,要求我们立刻释放被扣押的神官,恢复城隍庙,并交出……交出您,前往郡城领罪。使者还在城主府等着。”
岩砾收回目光,看向老吴头。
“民夫,放他们进城。在城外划出区域,搭建临时营地,分发粮食物资,登记造册。愿留者,按之前分田垦种之令办理。愿走者,发放干粮,自便。”
“郡城使者,”岩砾语气平淡,“让他滚。”
“啊?”老吴头一愣,“直接……滚?”
“嗯。”岩砾点头,“告诉他,砺石城的事,轮不到郡城指手画脚。想要城,让那郡神自己来拿。”
老吴头咽了口唾沫,只觉得一股豪气直冲顶门,重重点头:“是!我这就去!”
看着老吴头快步离去的背影,岩砾的目光再次投向东方。
郡神……五品正神,掌管一郡之地,香火鼎盛,神力远非七品城隍可比。更重要的是,其背后牵连着更庞大的神庭体系。
真正的硬仗,要来了。
他并不畏惧,反而感到体内沉寂的力量,隐隐传来渴望的悸动。
***
苦雨郡,雨伯祠。
祈雨祭典已经持续了整整七日七夜。万民的哭嚎与祈求,将祠前的广场变成了绝望的海洋。香火鼎盛到了极致,愿力浓郁得几乎要凝结成水滴,但天空中,依旧不见半片雨云。
主持祭典的老神官,面色灰败,眼眶深陷,连日的操劳与无形的压力,让他仿佛苍老了十岁。他手持法杖,站在祭坛上,一遍又一遍地吟唱着古老的祈雨神文,声音却越来越干涩,越来越无力。
他能感觉到,祠内那尊雨伯神像的气息,正在变得……不稳定。往日温润如春水的神力波动,此刻却时而滞涩,时而躁动,甚至偶尔会流露出一丝令人心悸的阴冷与狂乱。更可怕的是,他自身与神像、与愿力海的联系,也时常出现莫名的“杂音”与“阻滞”,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中干扰、侵蚀。
“为何……为何还不降雨……”老神官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如果再不下雨,郡守的耐心、万民的绝望将会到达顶点,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他心神摇曳,祷文出现一个微小失误的刹那——
异变陡生!
祠内,那尊镀金华美的雨伯神像,紧闭的双目,猛地睁开了!
不是往日接受祈祷时那种蕴含神威的“睁开”,而是眼眶中爆射出两道浑浊不堪、夹杂着灰黑气息的血红色光芒!神像原本慈和的面容瞬间扭曲,嘴巴咧开,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充满了痛苦、怨毒与疯狂的尖啸!
啸声如同无数玻璃碎片刮擦着所有人的耳膜与灵魂!整个雨伯祠剧烈震动,瓦片簌簌落下!
紧接着,更加恐怖的景象出现了。
神像周身开始渗出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暗红色“血液”,血液滴落在地,腐蚀出滋滋的白烟。神像表面的金漆迅速剥落、变黑,露出下面原本的泥胎,泥胎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溃散!
与此同时,祠堂内浓郁到极致的愿力,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沸腾、暴走!无数细小的、扭曲的、充满了负面情绪的愿力杂念,如同被囚禁了千万年的恶鬼,挣脱了束缚,在祠堂内疯狂乱窜、嘶嚎!
“不——!神堕!雨伯老爷神堕了!!”老神官发出凄厉绝望的尖叫,手中法杖当啷落地。
神堕!这是比神像碎裂、神力消散更加恐怖的事情!意味着神灵的意志被极端负面情绪或外力彻底污染、扭曲,失去神性,化为只知散播灾难与疯狂的“邪神”或“神孽”!
祠堂外的广场上,万民百姓看到了祠内爆发的血光,听到了那非人的尖啸,感受到了那股骤然降临的、充满了恶意与疯狂的恐怖气息。
短暂的死寂后,是彻底崩溃的尖叫与奔逃!
“神堕了!雨伯变成邪神了!”
“快跑啊!”
“救命——!”
踩踏、哭喊、咒骂……广场瞬间化为人间地狱。
而在这无尽的混乱与疯狂的中心,雨伯祠内,那尊正在迅速腐烂、异化的神像头顶,一缕无形无质、仿佛由最深沉的阴影与最冰冷算计凝聚而成的神念化身,缓缓“浮现”。
它“注视”着自己数月的“成果”,感受着那被它精心诱导、催化、最终引爆的信仰毒素彻底爆发的景象,冰冷的“意识”中,没有一丝波澜。
它如同最耐心的渔夫,看着网中挣扎的鱼。
然后,它轻轻“拨动”了一下那沸腾暴走的愿力乱流中,几个早已被它暗中标记、腐蚀的“节点”。
轰!
更加狂暴的愿力反噬,如同决堤的洪水,朝着神像残骸、朝着祠堂本身、朝着更远处与雨伯神力相连的愿力网络支脉,疯狂冲击而去!
苦雨郡的信仰根基,在这一刻,被这根暗线,彻底凿开了一个巨大的、流着脓血的窟窿。
郡城方面,那几道原本锁定砺石城的暴怒神念,骤然一颤,其中一道最为古老厚重的神念,发出了惊怒交加的咆哮,瞬间从砺石城方向收回,投向了苦雨郡!
乱局,已如野火,开始向着更广阔的神朝疆域蔓延。
砺石台上,岩砾似有所感,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更深了一分。
他缓缓抬起右手,掌心向上,仿佛在虚握着什么。
掌心上空,一点混沌色的火星悄然浮现,继而膨胀,化作一团静静燃烧、内里仿佛有无数微缩山岳沉浮的乌金色火焰。
火焰中心,一点更加凝实、更加沉重的“东西”,正在缓缓孕育。
那是吞噬黑山城隍精华、初步稳固混沌虚影后,结合对神道法则的解析,正在他体内自然衍化而出的……下一阶段力量的雏形。
他需要更多的“资粮”,来浇灌它,让它彻底成型。
郡城的方向,火光映在他混沌色的眼眸深处,跳跃着名为“期待”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