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正殿内,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灰黑色的石质莲台静静悬浮于那逐渐干涸、缩小的浑浊“井口”之上。莲台表面,那些血管般流淌的乌金色纹路已不再闪烁,而是彻底内敛,如同岩层深处天然形成的古老矿脉纹理,深深烙印在莲台本体之中,散发出一种永恒、厚重、不朽的意蕴。
莲台中央,岩砾盘膝而坐,双目闭合,面容平静如深潭古井。他赤膊的上身,皮肤呈现出一种温润而内敛的古铜光泽,肌肉线条流畅而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不再是矿奴的枯瘦,也不是纯粹武夫的虬结,更像是历经亿万载地火锤炼、水风打磨后形成的完美岩石肌体。体表那些深邃的黑色纹路已彻底隐去,只在偶尔呼吸转换的刹那,于皮肤下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混沌淡金流光,昭示着内里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背后,那高达三十丈的混沌虚影已然消失,并非散去,而是彻底与这座大殿、与莲台、与他自身融为了一体。大殿内无处不在的、属于他的沉重韵律,便是那虚影无声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数个时辰。
殿内最后一丝土黄色的浑浊雾气,终于被莲台彻底吸收、炼化。那旋转的“井口”发出一声轻微如叹息的呜咽,彻底坍缩、弥合,消失不见,只留下地面一片异常光滑、颜色略深的圆形区域。
岩砾,缓缓睁开了眼睛。
没有精光四射,没有气势冲天。
睁眼的刹那,他眸中只有一片深邃的混沌色,如同宇宙初开时的太虚,平静无波。但若有人能直视这双眸子,便会感到灵魂仿佛坠入无底深渊,被无尽的地脉厚重与归墟死寂所包裹、碾磨。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五指缓缓收拢,再张开。
没有任何异象。
但就在这简单的动作间,他身下的莲台,乃至莲台下方整座大殿的地面,都随着他指节的屈伸,发出了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共鸣震颤!仿佛他身体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与脚下这片土地,与更深处的地脉,产生了最直接、最本质的联系。
混沌武种反馈的信息,如同涓涓细流,在他意识中清晰流淌:
【岩躯】已臻至当前阶段圆满。肉身防御与力量产生质变,可硬撼同阶法宝而不损,举手投足自带山岳之势。
【地脉感知】范围扩大至方圆三百里,清晰度大幅提升,可模糊感知范围内地脉节点的“健康”状态及流动趋势。
【神力抗性】彻底稳固,对七品及以下神灵神力攻击拥有极强豁免与分解能力。
【掌控·土石】进阶。从粗放的“操控”进入精微的“塑形”、“重构”、“共鸣”层次,消耗降低,效率与精度百倍提升。
【解析·神格烙印】完成。获得“黑山地域”部分地脉权柄碎片(微弱),理解“城隍”神职基本构架与愿力转化原理,对神道法则认知加深。
【混沌虚影】初步稳固。可随心意显化部分威能,具备微弱灵性,可自主执行简单指令(如守护、镇压)。
吞噬一尊七品正神积累千年的核心精华,带来的提升是全方位的。此刻的岩砾,单论肉身与对土石之力的掌控,已远非寻常七品修士或神灵可比。更重要的是,他对这个神道世界的运行规则,从底层力量(地脉)到上层建筑(神职、愿力),都有了更深刻、更本质的理解。
他从莲台上站起身。
动作自然流畅,却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沉重韵律,仿佛一座山岳在移动。莲台随之化作一道乌金色流光,没入他掌心消失不见。
他赤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走向殿外。
步履无声,但每一步落下,脚下光洁的金砖便无声软化、变形,在他离开后重新凝固,留下一个浅浅的、边缘圆润的脚印凹痕,凹痕底部,呈现出与那莲台相似的灰黑色石质。
当他推开那扇歪斜的殿门,走出庙宇时,外界的光线让他微微眯了下眼。
广场上,景象已然不同。
三百石军并未散乱休息。他们以十人为一小队,分散在广场各处,或持镐警戒,或搬运整理,或在老吴头的低声指挥下,将收集到的兵器甲胄分门别类堆放。虽然动作依旧带着矿奴的粗拙,神情间也难掩疲惫,但秩序井然,沉默中透着一股令行禁止的雏形。
广场中央,神官和守军的尸体已被集中堆叠在一旁,覆盖上了粗麻布。血腥味依旧浓烈,但不再刺鼻。幸存的少数重伤神官和守军,被集中在另一侧,由几名略懂草药的矿奴看管着,低声呻吟。
更远处,广场边缘的街道口,影影绰绰地聚集了不少城中百姓。他们不敢靠近,只是伸长了脖子,带着惊惧、好奇、茫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远远望着庙宇方向,望着那个从殿中走出的赤膊少年。
岩砾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石军们停下手中动作,挺直腰杆,眼神灼热地望来。百姓们则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向后缩了缩。
岩砾的目光扫过广场,扫过石军,扫过那些尸体,最后落在远处的百姓身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走到了广场中央,那原本是城隍神像俯瞰众生、接受朝拜的位置。
他站定,转身,面向庙宇,背对广场与城市。
沉默了片刻。
他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前方那座曾经金碧辉煌、如今却黯淡破败的城隍庙正殿,虚虚一握。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炫目的光芒。
只有一阵低沉浑厚、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嗡鸣。
紧接着,在所有人难以置信的注视下,那座占地广阔、殿宇重重的城隍庙建筑群,从正殿开始,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温柔却无可抗拒的巨手抚摸过。
琉璃瓦顶无声化为细腻的粉末,随风飘散。
朱漆梁柱、雕花门窗,如同经历了千万年的风化,迅速失去色彩与质地,朽坏、崩塌。
厚重的砖石墙壁,从底部开始软化、流动,如同融化的蜡像,缓缓沉降、摊平……
整个过程安静而迅速,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自然”感,仿佛这不是毁灭,而是时光加速了千万倍,让这座神庙在顷刻间走完了它应有的“寿命”。
短短数十息。
曾经象征着黑山城最高神权、香火鼎盛数百年的城隍庙,彻底消失了。原地只留下一片平整的、颜色略深于周围土地的灰黑色空地,空地中央,微微隆起一个低矮的、不甚规则的土石台基,台基表面光滑,隐约可见天然的石纹。
岩砾放下手,转身,面向广场上呆若木鸡的众人。
“从今天起,”他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广场,甚至传入更远的街巷,“这里,没有城隍庙。”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石军,扫过远处那些眼神复杂的百姓。
“也没有神。”
这句话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在人群中激起无声的巨浪。石军们握紧了石镐,眼神更加坚定。百姓们则面面相觑,脸上露出惶恐、不安、茫然,甚至……一丝隐秘的解脱?
神,没了?那以后……祈求谁?敬畏谁?灾祸来了怎么办?这是无数人脑海中瞬间闪过的念头。
岩砾似乎看穿了他们的心思。他没有解释,没有安抚,只是抬手指了指脚下,指了指周围的城市,最后,指向他们自己。
“以后,信你们脚下的地,它生养万物。”
“信你们手里的力气,它能开山垦田。”
“信你们身边的人,能同舟共济。”
“信你们自己,能活下去,活得更好。”
他说的很慢,每个字都如同沉重的岩石,砸在众人心上。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许诺,只有最朴素、最直接的道理。
“黑山城,以后叫‘砺石城’。”岩砾继续道,语气不容置疑,“不再供奉任何泥胎神像。此处,”他指了指身后那片神庙废墟上隆起的土台,“是‘砺石台’。以后城中大小事务,由众人推举有德有能者,在此商议决断。老吴头。”
“在!”老吴头一个激灵,连忙上前。
“你暂代城主之职,组织人手,清点城中粮仓、武库、户籍,维持秩序,救治伤员。石军一队,协助你。”
“是!”老吴头声音洪亮,腰杆挺得笔直,一股沉甸甸的责任感与豪情涌上心头。
“其余石军,以小队为单位,巡逻城中,弹压趁乱劫掠、散布谣言者。遇有冥顽不灵、试图反抗的前神仆神官,或煽动信徒作乱者,”岩砾的声音冷了下来,“就地格杀。”
“遵命!”三百石军齐声应和,声震广场,杀气凛然。
岩砾不再多言。他迈步,走下原本的庙宇台阶,走向城中。所过之处,地面自动变得平整,裂缝弥合,仿佛整座城市都在欢迎它新的主人。
百姓们不由自主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他们望着那个赤膊少年沉默而行的背影,眼神复杂。恐惧依旧存在,但麻木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松动、萌芽。神……真的可以没有吗?自己……真的可以信自己吗?
就在这时,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拄着拐杖的老妪,忽然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拦在了岩砾前方数丈处。
石军立刻警惕上前。
老妪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不是朝拜,而是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老泪纵横:“大人!大人开恩啊!我儿子……我儿子被征去修‘祈年神坛’,已经三个月没有音信了!求大人……求大人救救他吧!那神坛……那神坛每年都要累死好多人啊!”
她的哭诉引起了人群中一阵轻微的骚动,不少人都露出戚戚然或愤懑的神色。祈年神坛,是郡城方面为了祈求风调雨顺、彰显神恩而下令修建的巨大工程,黑山城也被摊派了徭役,无数青壮被强征而去,生死难料。
岩砾停下了脚步。
他低头,看着那匍匐在地、卑微如尘的老妪,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伸出手,虚虚一托。
一股柔和却不可抗拒的力量将老妪从地上扶起。
“祈年神坛?”岩砾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他抬头,望向东方的天际,那里是郡城的方向。
“在哪里修?”他问。
老妪一愣,连忙指向东南方向:“在……在城外五十里的‘断龙岭’下!听说……听说快修好了,要举行大祭……”
岩砾点了点头。
他没有对老妪承诺什么,只是对跟在身边的老吴头吩咐道:“记下她儿子的名字,特征。派人去查所有被征徭役者的名册。”
“是!”老吴头连忙应下。
岩砾继续迈步向前,但他的声音,却再次清晰地传开:
“传令下去。”
“黑山……砺石城内,所有前神道强征未结之工役、赋税、摊派,一律废止。”
“被强征为民夫者,限期十日,自行返家。逾期未归者,可报于城主府,由石军前往查明。”
“自今日起,城中生计,自营自理。无主荒地,可按户垦种,三年不纳粮。”
一条条命令,简洁明了,却如同巨石投入心湖,在百姓中激起越来越大的波澜!废止强征!允许逃役者回家!分田垦种!这些都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
麻木的脸上,开始出现生动的表情——震惊、难以置信、狂喜、泪水……
岩砾没有停留,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街道拐角。
但他留下的命令,如同一颗火种,扔进了这片被神道压抑了太久、几乎快要熄灭的干柴之中。
广场上,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谢大人恩典!!”
“谢岩砾大人!!”
呼喊声起初零星,迅速连成一片,最终化作汹涌的声浪!许多人跪了下来,但这一次,不再是朝向庙宇神像,而是朝着岩砾离去的方向,用最朴素的叩首,表达着难以言喻的感激与新的认同。
老吴头看着沸腾的人群,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深吸一口气,开始大声传达、细化岩砾的命令,组织石军行动起来。
新的秩序,在旧神的废墟与百姓的泪水中,开始艰难而顽强地萌发。
***
同一时间,砺石城东南五十里,断龙岭下。
这里是一处巨大的山谷盆地,此刻却变成了一个嘈杂喧嚣的巨大工地。数以万计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民夫,在监工皮鞭的呼喝与神仆冷漠的注视下,如同蝼蚁般搬运着巨大的石材,夯打着地基,修建着一座规模惊人、已然初具雏形的庞大祭坛。
祭坛呈金字塔状,共有九层,高达数十丈,通体以青黑巨石垒砌,表面已经开始雕刻复杂的神纹与祭祀图案。这里是“天岳神庭”下令修建的“祈年神坛”十二处子坛之一,由黑山城及附近几个城镇共同承担徭役。
工地边缘,简陋的窝棚连绵成片,臭气熏天。窝棚旁,新添的坟冢随处可见。
一名监工正挥舞皮鞭,抽打着一个因体力不支而摔倒的年轻民夫:“起来!装什么死!耽误了神坛工期,把你全家都填进去!”
年轻民夫挣扎着,眼神绝望。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通往黑山城的官道方向传来。几名骑着快马、神色仓皇的神仆狂奔而至,冲到工地中央的监工头子面前,几乎是滚鞍下马,语无伦次地嘶喊:
“不好了!总管大人!黑山城……黑山城出大事了!”
“城隍老爷……城隍庙……没了!”
“一个叫岩砾的矿奴造反,杀了城隍老爷,占了黑山城!现在改名叫砺石城了!”
“他……他还传令,要所有民夫自行返家,否则就要派兵来……”
消息如同惊雷,瞬间在监工头子和附近听到的神仆、监工中炸开!
城隍陨落?城池易主?矿奴造反?还要放归民夫?
“荒谬!一派胡言!”监工总管是个面色阴鸷的中年神官,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暴怒,“黑山城隍乃七品正神,岂是区区矿奴能伤?定是谣传!再敢扰乱人心,就地打死!”
然而,他话音未落,又有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的骑士更加狼狈,几乎是哭喊着:“总管!真的!黑山城方向的香火愿力连接……彻底断了!郡城方面刚刚传讯质问!还有……我们派去黑山城催调建材的神仆队伍……在半路被一群手持石镐的凶人伏击,全军覆没!那些人……那些人喊着‘砺石城石军’!”
这一次,消息确凿。
监工总管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踉跄后退几步,险些摔倒。他望向工地中那数以万计、此刻因为听到动静而渐渐停下劳作、茫然望来的民夫,又望向远方黑山城的方向,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乱了……全乱了!
而工地中,那些麻木的民夫们,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突如其来的、石破天惊的消息,猛地撬动了一下。
砺石城……石军……自行返家……
几个词汇在他们死寂的心湖中碰撞,溅起细微却真实的涟漪。
远处,断龙岭巍峨的山影投下沉重的阴影,仿佛在默默注视着这片即将失控的工地,以及那遥远的新生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