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刚过,仁次大叔披着件厚大衣,打着呵欠从卧室踱出来。
“哎呀,好久没喝这么痛快了。”仁次大叔冲客人咧嘴笑,“你俩都没事吧?”
多吉按着太阳穴:“我都断片了,还没事?”
郑遐勉强笑笑:“还行。”
“还行?那今天别走了,再喝一场!”
多吉和郑遐脸色一白,连连摆手:“不了不了,真够了!”
说笑间,清晨挤奶的姑娘们陆续归来,清脆的笑声像一串风铃掠过院子。
“早上好呀!”姑娘们笑嘻嘻地向客人打招呼。
郑遐目光缓缓扫过——拉姆、卓玛、旺姆、拉珠……四张笑盈盈的脸庞。他的视线在卓玛那儿微微一顿。卓玛没有直视他,只是眼梢轻斜,嘴角抿出一弯浅笑,颊边掠过一丝快得几乎抓不住的赧然,随即低下头,转身进了厨房,只留下一个窈窕的背影。
是她吗?二十八岁,还没出嫁的卓玛……
多吉察觉到郑遐神色的细微变化,用手肘碰了碰他:“郑副乡长,吃好了?”
“噢,好了!”郑遐蓦然回神,压下心头那阵莫名的悸动。
“仁次大叔,我们得告辞了。”多吉抹抹嘴起身。
仁次大叔喝了口茶,也站起来:“好吧!过路的雄鹰总要飞走。我送送你们。”
……
客人要走了。仁次大叔领着五个女儿,一直送到村口。
卓玛将郑遐的马牵来,缰绳递到他手中。趁多吉与仁次大叔说话的空隙,郑遐压低声音:“卓玛,你何苦呢?”
卓玛咬了咬下唇,声音轻得像怕惊扰晨雾:“我乐意。”
“你往后……总要嫁人的。”
“我二十八了,不想嫁。”她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下,又垂下,“除了你……我头一眼看见,就喜欢了。”
郑遐心头猛地一揪,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把。
“哎!走啦!”那边多吉已翻身上马。
郑遐不敢再应,转向仁次大叔和多吉,挤出一个平静的笑:“好,走了!”
……
“再见!扎西德勒——”
“扎西德勒!一路平安——”
道别声中,两匹藏马嘚嘚前行。郑遐始终没敢回头。
走出约摸两里地,他才勒住缰绳,转身回望。巴措拉村口云雾缭绕,青翠草场边缘,依稀可见一袭藏袍身影静静伫立,在山风中微微摇曳,恍若雪线上兀自挺立的一株格桑花。
多吉也勒马,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脸茫然:“那是谁啊……”
郑遐没答话,调转马头:“走吧。”
……
回到巴马来乡,已是下午四点。
办公室主任找来,告知郑遐:林芝方面通知,海门市援藏工作队后天召开半年度总结会,点名要他参加。
“好。”郑遐应下。后天开会,正好有一天时间准备巴措拉村旅游项目的初步方案,届时可向钟副市长汇报。
另有一则消息:林芝地区即将撤销行署,正式设立地级市。今后的“钟副专员”,顺理成章便是“钟副市长”了。
……
巴桑乡长和从书记得知郑遐要去开会,特意把他叫到办公室。
“郑副乡长,上去开会,就一个任务:搞钱!”巴桑乡长开门见山,“海门经济发达,钱多得花不完。咱们乡刚成立两年,底子太薄,一半行政村的路还没硬化,就等米下锅呢!”
从书记塞给郑遐一叠文件:“材料都帮你整理好了。十个村修路的预算,一共五百万。靠你了!”
郑遐哭笑不得——这是把对口援建单位当提款机了。
从书记又叮嘱:“有条件的话,再帮咱们搞几台二手车。切诺基、霸道、陆地巡洋舰那种,最适合跑藏区山路。这事儿也记得提一提。”
郑遐只能点头:“好,试试。”
“任务完成,回来请你喝酒!”两位领导用力拍他肩膀,满脸寄予厚望。
……
次日午后,巴马来乡三位援藏干部——民族中学周校长、卫生院钟家良院长、副乡长郑遐——同乘一辆乡里派的车上路。
三人平日各忙一摊,难得聚齐。一见面,彼此打量,都忍不住笑起来。半年多高原生活,个个面色黧黑,与本地人肤色已相差无几。钟家良尤甚,活脱脱一个黝黑的胖墩。
说笑间,郑遐驾车,奇瑞瑞虎驶上通往林芝的公路。
钟家良问:“你们知道这会主要开什么吗?”
郑遐说:“不是半年总结吗?”
周校长阅历深,消息灵通,慢悠悠道:“别想复杂了。就两件事:第一,汇总经费需求,援藏队得向老家‘化缘’;第二,表彰批评,点评各县乡援藏干部的表现。咱们来这儿,也是有绩效考核的。”
钟家良撇撇嘴:“千辛万苦来援藏,没功劳也有苦劳,还能挨批?”
周校长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那是说你自己。有人可就不一定了……听说查林县有位援藏干部,犯错误了。”
“什么错误?”
“那位老兄是海门金阳区卫生局的,跟一位藏族女干部好上了。女方是单亲妈妈,我们那位战友在海门有老婆孩子。女方逼他离婚,闹到钟副市长那儿去了。”
钟家良和郑遐同时一怔。
“后来呢?”钟家良忍不住八卦。
“后来……我也是听说。钟副市长焦头烂额,只好把人调走了,好像调到察隅县了。”
两人松了口气。
钟家良嘀咕:“还好没退回海门,不然脸可就丢大了。”
周校长意味深长地扫过两人:“这叫家丑不可外扬,钟副市长护犊子,这种事只能捂着,也算是保护同志。我估摸这总结会,少不了给大伙敲敲警钟。”他顿了顿,半开玩笑半认真,“你们俩年轻人血气方刚,可别在这头犯糊涂。”
钟家良咧嘴:“我未婚青年一个,我怕什么!”
郑遐没接话,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却微微沁出冷汗。周校长的话像一根细针,不偏不倚扎在他心头最虚的那块——卓玛那双黑亮眸子,昨夜低语时轻颤的睫毛,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
那不算犯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