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站在车旁,望着远处的蒙古包,久久没有说话。
那几顶白色的帐篷在夕阳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光,像是漂浮在草原上的云。
风从旷野里吹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也带着一丝凉意。
老周的手紧紧握着车钥匙,指节泛白。
他的眼神很专注,却又似乎透过蒙古包,看到了几十年前的另一片土地。
那是他记忆里永远无法抹去的画面,苍茫的雪山、泥泞的巡逻道、战士们年轻的笑脸。
他们背着沉重的装备,脚下是没膝的积雪,却依然在笑。
那种笑,干净、明亮,像阳光穿透云层,让人觉得再苦再累也值得。
“老周,我们走吧?”我在一旁提醒。
他缓缓回过神,点了点头,却没有立刻上车,而是低声说:
“那里,曾经也有一群小伙子,笑得跟阳光一样。”
我没再问。
老周的话不多,但每一个字都像沉在水底的石头,摸起来冰凉,却沉甸甸的。
我们钻进车里。
车门关上的瞬间,外面的风声被隔在窗外,只剩发动机低沉的嗡鸣。
老周把钥匙插进钥匙孔,却没有马上发动,而是把手搭在方向盘上,像是在等什么。
他的目光不时飘向窗外,像是想透过玻璃抓住那片渐渐被暮色吞没的草原。
“你在想他们吗?”我忍不住问。
老周轻轻“嗯”了一声:“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想。”
我转头看他。他的眼角有些湿润,却努力不让情绪流露出来。
那一瞬间,我觉得他不是在开车,而是在一条漫长的回忆之路上缓慢前行。
“他们……都是在同一场战斗中牺牲的吗?”我小心地问。
老周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不是,有的在巡逻时掉下山崖,有的在救援时被洪水卷走,还有的……是在那场最后的战斗中。”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像是被风吹散了。
“爱民就是在那场战斗中牺牲的。”老周突然说。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砸进我的心里。
“他……怎么牺牲的?”我低声问。
老周闭上眼,像是在努力回忆每一个细节,而那些细节,显然像刀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
“那天夜里,风很大,天却黑得像被墨泼过。”
老周缓缓开口,“我们的掩体是临时挖的土坑,冷得像冰窖。敌人的炮弹一颗接一颗地砸下来,泥土和碎石不断溅到我们的钢盔上。通讯线早就被炸断了,我们和指挥部失去了联系。”
我能感觉到,老周的呼吸变得沉重。
他的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关节发白。
“没有通讯,就等于瞎子。”
老周继续说,“我们不知道援军什么时候到,也不知道敌人下一步会从哪里进攻。就在这时,爱民突然说:‘班长,我去把线接上。’”
老周的嘴角微微抽动,像是在回忆爱民当时的表情。
“我骂他疯了。那段路至少有五十米,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火力网下。可他只是笑了笑,说:‘班长,我跑得快,没事的。’”
“我还想再骂他,可他已经抓起通讯线,猫着腰冲了出去。”
老周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和发动机的轰鸣混在一起,“我记得很清楚,他跑出去的那一刻,正好有一颗照明弹在天上炸开,把他的背影照得清清楚楚。”
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刺眼的白光下,一个年轻的身影在泥地里疾跑,子弹在他耳边呼啸,炮弹在不远处炸开。
“他跑得很快,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老周的眼睛有些湿润,“可敌人的机枪还是盯住了他。子弹在他脚边溅起一串串泥花,他却像没看见一样,继续往前冲。”
老周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像是又一次置身于那场战斗。
“眼看就要到断线的地方,爱民突然扑倒在地。
我心里一紧,以为他中弹了。
可下一秒,他又爬起来,继续往前跑。
就在他抓住断线的那一刻——”
老周停住了,双手死死地抓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颤抖。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
我望向窗外,远处的蒙古包已经被夜色笼罩,只留下几盏昏黄的灯在风中摇曳。
那灯光让我想起老周房间里的那盏台灯,他总是在深夜坐在灯下,翻看着那些泛黄的照片和名单。
“你还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样子吗?”我轻声问。
老周这才抬起头,嘴角微微上扬:
“怎么会不记得?小张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跑步的时候总爱抢在最前面。阿强喜欢唱歌,五音不全还非要教大家唱军歌。老李力气大,却最怕蜘蛛……”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像是怕再说下去,情绪会控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