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正是他年近四旬,仍不肯放弃科举之途的重要原因之一——太祖皇帝的笔误,岂是自家想改就能改的?
非得位登朝堂,获得皇帝特旨恩准,方有可能认祖归宗,复归吕姓。
若非如此,一个早已失势、遣回原籍的指挥千户后代,除了些许祖产,哪还有什么门路可走?
顾宪成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这其中牵扯的礼法、人情与仕途关窍,对这位萍水相逢的吕兄更添几分同情。
他见李坤情绪低落,便温言劝慰道:“太祖圣听偶误,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待吕兄今科高中,金榜题名之后,不妨以‘祖上音误,世代谬传’为由,上疏恳请复姓。
想来陛下仁孝,念及旧勋,或可恩准。”
这话看似平常,实则点醒了李坤。
在官场上,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
若直指太祖皇帝当年搞错了,那是非议祖制,大不敬;
但若说成是年代久远,口耳相传导致的谬误,事情就好办得多。
这其中的分寸拿捏,绝非他一个久居乡野的落魄举子所能洞悉。
李坤闻言,如醍醐灌顶,心中一阵后怕,连忙拱手郑重道谢:“顾兄金玉良言,点拨之恩,没齿难忘!”
顾宪成却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摆手笑道:“吕兄言重了,不过随口闲谈,当不得谢。”
经此一事,两人关系拉近不少,话语也渐渐多了起来,开始交流起学问。
从陈澔的《礼记集说》,到官方编纂的《四书五经大全》,从科举的试论技巧,到经史时务策的见解。
谈及经世致用的时务策,年轻人难免意气风发,忍不住指点江山。
“……非止如此,”顾宪成微微昂首,目光湛然,
“予初入仕途,便立志要匡扶正道。
此番入京,若有机缘,定当拜会瑶泉公(申时行号),
面陈江陵(张居正)横政之弊,恳请其于中枢竭力匡救,以正朝纲!”
语气理所当然,神态间光彩流动,自信非凡。
李坤听得入神,悄然侧目打量顾宪成。
这番话,是在表明政治立场,寻觅同道?
还是在展示自己的人脉背景,意在拉拢?
前一句直斥当朝首辅张居正为“横政”,后一句则暗示与吏部侍郎申时行关系匪浅。
无论如何,一股“天之骄子”、舍我其谁的气度,已扑面而来。
他忽然回过味来,这顾宪成固然姿容俊雅,谈吐不俗,但其身上那种天生的领袖气质与政治抱负,才是其最为耀眼夺目之处。
李坤对朝堂纷争了解不深,斟酌片刻,才好奇问道:“顾兄方才所言‘江陵横政’,不知具体指的是……?”
顾宪成闻言,摇头不止,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满:“唉,那就多了去了。”
“譬如,威逼主上移居西苑,有损君威。”
“又如,在南直隶推行新政,手段酷烈,搅得士林不安,民怨暗涌。”
“再如,设那考成法,将权力尽揽于内阁,动辄贬谪异己官员,阻塞言路……”
他正欲继续列举,马车却缓缓停了下来,打断了他的话语。
顾宪成疑惑抬头,只见前方有一队兵丁押送着两辆囚车,行动迟缓,占去了大半道路,只留下狭窄一侧供行人车马交替缓慢通行。
顾宪成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那囚车上披枷带锁、形容憔悴的犯人,
以及押解队伍中那些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和几名内侍太监。
他默默从李坤手中接过缰绳,低声道:“吕兄,我们小心绕过去吧。”
李坤仍在好奇张望,尤其多看了几眼那些气势不凡的锦衣卫和内使,闻言不由问道:“顾兄,可知这是什么来头?犯了何事?”
顾宪成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来头?不过是湖广那边办的一桩‘铁案’罢了。”
语气中带着明显的讥讽。
李坤一怔:“铁案?”
顾宪成抬手指了指囚车中那两名身着囚服、却依稀能辨出曾养尊处优的中年男子,低声解释道:“这二人,当是楚藩的东安王与武冈王。”
“前者被安了个‘谋害钦差,蓄兵造反’的弥天大罪。”
“后者的罪名就更荒唐了,罗织构陷,不一而足。”
他本想说“为何说是冤案?还不是张江陵凌迫宗室……”,
但话到嘴边,回头看到李坤那带着几分茫然与探究的神情,还是咽了回去。
那些涉及朝堂顶层斗争、影射钦差罗织罪名的敏感话语,
并非这位尚未踏入官场的同行所能理解,贸然说出,恐生事端。
李坤似乎若有所悟,便宽慰道:“顾兄也不必过于愤懑。
我听闻陛下今年已纳了李阁老的孙女入宫,想来再过一二年,陛下年长些,总要亲政的。
届时,江陵公自然要还政于陛下。”
顾宪成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显然对此说辞不抱多大期望,随口应付了过去。
李坤见状,也不再深谈,转过头,专心驱车。
只是他脸上那懵懂的神情悄然收敛,目光变得幽深,仿佛在思忖着什么。
两人各怀心思,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天子脚下的官道,终究是天下最平坦宽阔的。
加之插着“礼部会试”的黄旗,寻常胥吏兵丁也不敢过多为难——这亦是“公车”一词的由来,象征着一种潜在的特权。
因此,李、顾二人一路还算顺遂,在午时之前,便抵达了顺天府辖下的通州地界。
李坤听闻,顾宪成口中的那位友人,为了此次接风,竟是包下了一处颇为雅致的庄园。
这可是寸土寸金的京畿之地,其花费可想而知。
不愧是能在南直隶和北直隶都拥有深厚人脉的“天之骄子”,李坤心中暗自咋舌。
李坤本欲将顾宪成送到庄园外,便去驿站归还马车——没人会为了这点车马费耽误自己的前程。
但顾宪成却哈哈一笑,拉住他道:“吕兄,此等琐事,自有下人打理。
你帮了我一路,我若连一顿便饭都吝惜,岂不让人笑话?”
他言辞恳切,态度热情:“况且,以吕兄之大才,正该为我引见几位在京的俊杰彦才,彼此切磋学问,他日朝堂之上,也好互相提携!”
说罢,他便紧紧挽住李坤的手臂,不容他推辞。
又转头对早已在庄园门口等候的仆从笑道:“还不快进去通禀你家主人,就说我顾叔时到了,还带来一位博学好友,席面需得再加一位!”
顾宪成这般风姿态度,加上诚意拳拳的结交之意,确实令人难以拒绝。
李坤推脱不得,三两下便被其拉着下了马车。
二人刚走下马车,还未及步入庄园大门,便听得里面传来一道清亮含笑的嗓音:“我说今晨怎有相士言我命犯桃花煞,果然应验在此!”
话音未落,只见一名身着锦缎长袍、年约二十一二岁的青年,面带爽朗笑容,步履从容地快步迎出。
他容貌俊逸,举止洒脱,顾盼间神采飞扬。
“我道叔时兄为何姗姗来迟,原来是在路上结识了新友,一路畅谈,竟忘了时辰!
可怜为弟我在此枯等多时,早已是饥肠辘辘,前胸贴后背矣!”
来人先与顾宪成调笑一句,言语亲昵,显是熟稔至极。
随即,他转向李坤,神色一正,拱手施礼,动作潇洒而不失庄重:“在下临潼李三才,字道甫,见过这位兄台。幸会幸会!”
他目光真诚地看向李坤,又指了指顾宪成,笑道,“不瞒兄台,小弟少年时识见浅薄,也曾耽于嬉游,
全赖叔时兄时时正色规劝,勉励我向学进取,事事提点,时时警醒,名为益友,实为严师。
兄台既是叔时兄的朋友,那便也是我李三才的朋友!”
说罢,他便热情地一手拉住顾宪成,一手挽住李坤,不由分说便将二人往庄园里引。
这番举动,既显示了与顾宪成的深厚情谊,又充分表达了对李坤的尊重与欢迎,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加之其人生得俊朗,谈吐不凡,任谁见了,都不免心生好感。
李坤面上依旧保持着那份略带拘谨和懵懂的神情,依礼自报了姓名籍贯。
心中却是不由暗叹:这顾、李二人,结社交友之心如此明显,只盼是正经的以文会友,切磋学问。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稍后用了饭,见机告辞便是。
此时,顾宪成待李坤介绍完毕,终于找到插话的机会。
他看向李三才,佯作不悦道:“道甫,怎地就你一人出来迎我?其他人呢?
莫非是嫌我今年秋闱名次靠后,根基浅薄,不屑出来相见么?”
他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试探。
说来,他今年应天府乡试,考得也是险象环生,原本未必能中。
但去岁南直隶官场动荡,有传言说中枢有意打压南直隶士子,
导致不少平日学问在他之上的同窗心绪不宁,临场发挥失常,反而落了榜。
这才让他顾宪成侥幸得中,只是名次确实不甚理想。
李三才面对顾宪成这番戏谑,却没有像方才那样言笑晏晏地回应,神色反而收敛了些,略显凝重。
他看了旁边的李坤一眼,似乎有些犹豫,但想了想,还是压低声音开口道:“叔时兄莫怪,非是大家不来迎你。
实在是……今日翰林院那边突发事端,几位在翰林院观政或任庶吉士的朋友,一时都腾不开身。”
顾宪成闻言一愣。
翰林院乃是清贵之地,向来悠闲,竟也有“腾不开身”的时候?
他好奇心起,追问道:“哦?翰林院能有何等大事?”
李坤也默默竖起了耳朵,预感到可能将听到一些朝堂风向。
李三才突然左右看了看,确认近处无人,这才把住顾宪成和李坤的肩膀,将二人拉近,
三个脑袋几乎凑到一起,他用极低的声音,透露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听说……是今日一早,庶吉士们……”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可思议。
“为了前月因言获罪、被贬谪出京的熊敦朴之事,集体跪在了文华殿外伏阙上书,要向陛下讨个公道!”
伏阙!?
这二字如同惊雷,在顾宪成与李坤心中炸响。
莫说顾宪成这般关心时政的,便是李坤这等对朝局不甚了了之人,也清楚这两个字的分量。
这绝非简单的跪在宫门外上书陈情,而是士大夫以最激烈的方式,表达对皇帝、对内阁现行政策或具体决议的强烈不满与不认同!
这是要掀起上下交争的风波啊!
顾宪成惊道:“是为熊敦朴之事?”
李三才将搭在二人肩头的手放下,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具体内情,我亦知之不详。
只听汝师(赵用贤)与子道(吴中行)隐约提及,其中恐有冤屈。
他们似乎已数次向张江陵(张居正)陈情,为熊敦朴申诉辩解,奈何皆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被逼无奈,方才出此下策,行此险招。”
赵用贤与吴中行皆是隆庆五年的庶吉士,出身南直隶,是士林中颇有气节的代表人物,
亦是历史上因弹劾张居正而一同遭受廷杖、罢官的“难兄难弟”。
顾宪成见李三才语焉不详,心知这是因有李坤这位“外人”在场,不便深谈,只得强压下满腹的疑问与激荡,准备稍后再寻机细问。
李坤面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懵懂又带些震惊的神情,亦步亦趋地跟着顾、李二人步入庄园。
园内景致清幽,小桥流水,假山亭榭,布置得颇具匠心,确是一处文人雅集的好去处。
三人沿着碎石小径缓步而行。
顾宪成随口与李三才叙着旧谊。
李三才则不时巧妙地将话头引向李坤,似在试探他的学问根底。
李坤应对得中规中矩,既不刻意藏拙,也不过分张扬,点到即止。
“叔时啊,” 李三才笑着打趣,活跃着气氛,
“听吕兄一席谈吐,学问之扎实,见解之沉稳,可比你我这等浮泛之辈强出不止一筹。
依我看,今科会试,你怕是要为我二人充当绿叶,陪衬吕兄这朵红花了。”
他天生善于交际,言语间总能顾及在场众人,哪些该推崇,哪些可调侃,信手拈来,分寸感极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