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泳池焚尸坑后的第二天清晨,火车团队在高度警戒下,完成了对泽姆盖尔城及周边五公里范围的最后一次拉网式侦查。无人机扫描、热成像搜索、以及小心翼翼的实地探查,结果依然一致:除了他们自己以及那些日益不怕人的野生动物,再没有其他大型生物活动的迹象。那座泳池像是一个被精心处理过的、孤立的残酷遗迹,与整个区域的“洁净”格格不入,却又暗示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秩序。
没有发现直接威胁,但无形的压力更大了。每个人都清楚,能进行那种规模焚尸的“力量”,无论是什么,都绝非善类,且极可能仍在附近活动,只是他们尚未触及。
然而铁路必须修通,后退意味着放弃火车和大部分补给前路未知,绕行地图上不存在的野地,风险更高唯一的生路,就是修复眼前这二百米塌陷的路基。
“修。”霍云峰在团队会议上做出了最终决定,语气不容置疑,“但我们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完成。李建国、孙工,你们是总负责,制定最快捷有效的方案。所有人参与。马库斯负责安全,把警戒级别提到最高,设置多重暗哨和预警装置。
计划迅速展开,火车后退到更远处一个视野更好的丘陵背面隐蔽。他们以惊人的效率开始工作,首先是用随车携带的小型发电机和电动工具,快速清理掉腐烂的枕木和扭曲的铁轨,每一次电锯的嘶鸣都让负责警戒的人心头一紧,仿佛会惊醒沉睡的恶魔。
接着是最繁重的工作:加固路基,没有压路机,没有搅拌车。他们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城市中寻找石块、沙土,用人力夯填进塌陷区,女性和年纪较大的孩子也加入了运输队伍,传递工具,运送饮水和食物。铁锤警惕地在工地边缘巡逻,偶尔对风吹草动发出低吼。
整个修复过程,如同在紧绷的钢丝上跳舞。白天烈日下的劳作伴随着全神贯注的警戒;夜晚营地灯火管制,只有几盏昏暗的工作灯,哨兵的眼睛在夜视仪的绿光后,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每个人都睡眠不足,神经像拉满的弓弦。
就在工程开始的第二天下午,距离工地直线距离约一公里外,一片茂密松林的山脊上,一个高大的灰色身影,已经悄然站立了许久。
是埃里克。
他站在树荫深处,无声地扫视着下方热火朝天的工地。他的视野远超常人,能清晰地看到那些人类的面孔、动作、他们使用的工具、以及那列停在远方的、经过改装的火车轮廓。风从工地方向吹来,带来了汗味、柴油味、金属摩擦味,以及……一种久违的、属于有组织人类群体的“生气”。
他的观察冷静得近乎残酷,评估人数,评估装备(有枪械,但似乎以轻型武器和工程工具为主,没有看到明显的公司制式装备或重型生物兵器),评估行为模式(分工明确,有警戒有劳作,相互间有协作,对待孩子和女性有保护姿态,不像掠夺者那样散漫或暴虐)。
最重要的是,评估他们的“标志”。他的目光仔细掠过每一件可能带有标识的装备、车辆、甚至衣物。没有那个让他灵魂都为之燃烧、为之憎恶的诺克顿公司徽记——那个抽象的、扭曲的dNA双螺旋与火焰结合的标志。
不是公司的人。
也不像纯粹的掠夺者,掠夺者不会有这种纪律性和工程能力,也不会带着明显非战斗人员的孩子。
那么,是一群……迁徙的幸存者?运气好到找到了军列并成功改造了它?试图穿越这片被遗忘(或者说,被“清理”)之地的旅人?
埃里克一动不动地站了将近两个小时,记忆的碎片在他混乱的意识中翻腾:
一群人在湖边野餐,笑声,安娜递过来一块三明治,利奥在浅水边嬉闹……
然后是白色的灯光,金属的冰冷,安娜的惨叫,利奥的眼泪……
最后是火焰,焚化炉般泳池里的火焰,将一切痛苦与罪恶付之一炬……
痛苦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淹没那仅存的理性。他体内属于病毒的那部分在本能地鼓噪:杀下去,撕碎他们,把他们的火车变成废铁,把他们的尸体也丢进泳池烧掉…… 这四年来,他清理了无数感染者,也顺手杀死了几十个撞见他、并表现出敌意或贪婪的幸存者(主要是掠夺者),对于闯入这片被他视为“已清理区域”的任何潜在威胁,他的第一反应都是毁灭。
但这次,那股源于记忆深处、源于“埃里克”而非“怪物”的微弱声音,在挣扎:你是人、一个人。
银白色的眼睛里,光芒明灭不定,显示着他内心的剧烈冲突。最终那属于“埃里克”的碎片,那点对人性的最后认知与对无辜者的不忍(尤其是看到队伍中那个十几岁的少女和更小的男孩时),压过了毁灭的冲动。
他缓缓地、无声地向后退去,像一道融入林间的灰影,消失在松林深处。
没有杀戮,也没有接触,仅仅是观察然后离开。
他还有自己的“领地”要巡视,还有那些偶尔从更偏远地区游荡过来的零星感染者需要处理。这些闯入者,只要他们修好路,尽快离开,不在这里建立据点,不试图挖掘那些被他埋葬的黑暗……他可以容忍。
毕竟,这片死寂的土地,偶尔看到一点属于“正常”人类的活动痕迹,哪怕只是遥远的观察,也仿佛能让他冰冷破碎的内心,感受到一丝早已忘却的、属于“人”的世界的微弱回响——即使那回响带来的,更多是刺痛与疏离。
埃里克在暮色中回到了他的“家”。
那是在泽姆盖尔东北方向约二十公里外,一片深邃针叶林环绕的隐秘湖畔。湖水清澈冰冷,倒映着天空变幻的色彩和四周墨绿的山影。湖边有一栋粗糙但牢固的木屋,屋顶铺着防雨的桦树皮和找到的旧油毡,有个石头垒砌的壁炉,烟囱歪斜却实用。屋里陈设简单至极:一张铺着兽皮的粗糙木床,一个用防水布小心包裹的相框——里面是黑森林营地时期,他和安娜、利奥唯一的一张合影,照片边缘已经磨损泛黄。
一个黑影从屋旁的窝棚里欢快地蹿出——那是条体型中等的混血牧羊犬,毛色杂乱,但眼神机警温顺。它是埃里克一年前,在清理一个更偏远、似乎曾是诺克顿公司临时转运点的地方发现的。当时它被关在一个狭小的铁笼里,奄奄一息,是那一批“实验动物”中唯一的幸存者。埃里克砸开了笼子,给了它水和食物。狗没有像其他动物那样对他感到恐惧或攻击,只是瑟缩着,然后慢慢靠近,舔了舔他青灰色的、布满疤痕的手。
从那以后,这条狗就跟着他了,它总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像一道忠诚的影子。狗狗是这四年来,唯一一个不把他当成怪物,愿意亲近他的活物。它的存在,是埃里克与“活着”这个概念之间,最后的一根脆弱纽带。
埃里克蹲下身,用相对不那么粗糙的手掌内侧,揉了揉影子的头。狗发出舒适的呜咽声尾巴摇动着,这个简单的互动,能让他眼中那冰冷的银白色,暂时柔和那么一点点。
他走进木屋,生起壁炉的火。火光跳跃,映照着他非人的面孔和墙上的合影。他常常这样坐着,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看着火焰,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冲撞。有时是美好的片段(越来越少,越来越模糊),更多是实验室的噩梦和焚尸时的麻木。他不喜欢现在的自己,这个半人半尸、被痛苦永恒灼烧的怪物。
但他也无法死去,病毒赋予的强韧生命力,让他连自我了断都变得困难(他试过,伤口愈合的速度快得令人绝望)。于是,清理感染者,焚烧尸体,成了他存在的唯一意义,一种扭曲的、针对这场灾难本身(以及其背后的制造者)的报复,也是对他自己无法安息的灵魂的一种残酷惩罚。
他喂了影子一些风干的鹿肉,自己也嚼了几口——进食对他而言并非必需,更像是一种习惯的维持。然后他走到湖边,掬起冰冷的湖水洗脸,看着水中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倒影。良久他起身,拿起靠在门边的一柄用卡车弹簧钢板打磨成的厚重砍刀,再次没入森林的黑暗。他要去巡视更远的边界,确保没有新的“污秽”侵入这片他近乎偏执地维护着的“洁净”之地。
至于那队修铁路的人……他暂时将他们归为“可观察,待离开”的一类。只要他们不越界。
工程比预想的顺利,但也耗尽了所有人最后的体力储备。在第五天黄昏,最后一根新枕木被固定,最后一段铁轨被校准,碎石路基被夯实到足以承受火车的重量。李建国和孙工带着满眼血丝“可以了,慢速通过应该没问题。”
现在所有人只剩下如释重负的疲惫,队伍迅速收拾工具,撤回火车所在的高地。当晚,他们饱餐一顿(兔肉和野菜炖的浓汤),安排了双倍岗哨,所有人抓紧时间休息,准备次日清晨出发。
第六天,朝阳初升。“归家号”缓缓启动,以最低的稳定速度,小心翼翼地驶上刚刚修复的路段。每一寸前进,都伴随着所有人的屏息凝神。车轮压过新铺的碎石,发出与往常稍异的“沙沙”声,车身有轻微的摇晃,但整体平稳。二百米的距离,仿佛走了很久。当车头完全驶过受损路段,重新踏上坚实完好的轨道时,驾驶室内才响起一片压低了的、带着颤音的出气声。
“加速,离开这里。”霍云峰命令道,目光最后一次扫过远处泽姆盖尔寂静的轮廓。那座城市连同它中心的那个泳池秘密,已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列车逐渐提速,朝着西北方向,拉脱维亚的腹地驶去。每个人都希望,泽姆盖尔的遭遇只是一个孤立的、诡异的插曲。前方的路,或许会回归“正常”的末世景象——有危险,但至少是可以理解的危险。
这种侥幸心理在列车开出不到四十公里,绕过一片生长着稀疏松林的丘陵后,被无情地击碎了。
前方的铁轨上,横亘着一辆烧得只剩漆黑框架的汽车残骸,残骸堵住了大半幅轨道。
“减速,停车。”霍云峰心头一紧。
列车在距离残骸百米外停下,马库斯带着卡齐米日和扬,呈战术队形小心靠近检查。烧焦的金属扭曲变形,但仍然能依稀辨认出车型——一辆老款的沃尔沃越野车,还有人体的残骸。
霍云峰的目光仔细扫过焦黑的残骸,突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为之一窒。
在汽车残骸驾驶室一侧,那扇被烧得变形脱落的车门内侧,在烟熏火燎的痕迹之下,一个标志虽然边缘模糊,但依然可辨——
那是一个抽象的、扭曲的dNA双螺旋与升腾火焰相结合的徽记。
诺克顿公司的标志。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霍云峰的脚底直冲头顶,让他四肢都有些发麻。四年前河谷袭击的惨烈画面、那些刀枪难入、力大无穷的“收割者”、火车头爆炸时的冲天火光……所有被时间稍稍冲淡的恐惧和仇恨,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轰然在他脑海中炸开!
“是他们……”霍云峰的声音干涩无比,他猛地抬头,锐利如刀的目光扫视铁路两侧的树林和丘陵,仿佛那些阴影里随时会冲出黑色的直升机,或者沉默的灰色杀戮机器。
马库斯也看到了标志,脸色瞬间阴沉如水,他立刻打出手势,扬和卡齐米日迅速后撤,建立防御圈。
波兰战士们迅速占据了列车周围的有利位置,所有武器解除保险,车顶机枪缓缓转动。李建国和孙工飞快检查列车动力和防御系统,女人和孩子们退回到了车厢最内侧的加固隔间。
“他们怎么会在这里?!”李建国检查完跑回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和后怕,“这里离他们的老巢(如果东欧真有的话)难道很近?还是……他们一直在追踪我们?” 最后这个可能性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霍云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分析:“这辆车是诺克顿的资产,现在被焚毁丢弃在这里……有两种可能:一是公司内部清理或遭遇袭击;二是其他势力袭击了公司的车辆,并焚毁示警。” 他更倾向于后者,因为如果是公司自己处理车辆,不会这么草率地丢在铁路上。
“清理路障,但要快。”霍云峰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命令道,“马库斯,扩大侦查范围,搜索一切可疑痕迹,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