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白俄罗斯北部,白昼长得近乎奢侈。晚上六点,夕阳的余晖还恋恋不舍地染红西边云霞,将广袤的森林、湖泊和荒芜的田野涂抹上一层温暖而虚幻的金红色。
火车在这片光影中匀速前行,车轮与铁轨撞击出坚定而规律的声响,像一颗巨大的、钢铁的心脏在荒原上搏动。
驾驶室内,霍云峰站在驾驶室内,目光如水看着看见的铁路,腰间还别着那把格里戈里耶夫赠送的马卡洛夫手枪。
“按地图和十月营地给的数据,我们正在穿越维捷布斯克州北部。”卡齐米日对照着摊开的、拼接痕迹明显的旧地图,“距离白俄罗斯-拉脱维亚边境直线距离约一百二十公里,预计明天午后可以抵达边境检查站遗址。”
“边境情况?”霍云峰问,目光扫过窗外飞速后退的、被废弃的农田和稀疏的林地。
“未知。”卡齐米日回答得很干脆,“格里戈里耶夫指挥官的情报只到边境为止,拉脱维亚境内铁路是否完好,是否有盘踞势力,是否有……其他东西,都是空白。”
“保持最高警戒级别。”霍云峰对通讯器说道,“小陈,无人机前出侦察范围扩大到十五公里,重点扫描铁路沿线及可能的伏击点。李工、孙工各车舱循环检查,确保所有应急设备就位。”
“收到。”通讯器里传来简短有力的回应。
列车继续向北,起初的景色并无太大异常:偶尔出现的小村庄死气沉沉,房屋破损,杂草丛生,也能看到零星几个在废墟间漫无目的徘徊的佝偻身影——那些最普通的感染者。
它们对高速通过的列车往往只是迟钝地转头,构不成实质威胁,空气里弥漫着夏日植物疯长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尘土和远处沼泽的湿气。
陆雪和莎拉在生活车厢里准备晚餐,艾米丽和希望在一旁帮忙处理脱水蔬菜。亚当在帮助擦拭枪械,把空余的空单夹都压上子弹。埃琳娜博士则思考着病毒的变异。
塔德乌什擦拭着他的狙击步枪,米罗斯拉夫和沃伊切低声用波兰语交谈着什么,气氛并不轻松,但也绝无悲观。
变故发生在次日清晨,当他们接近白俄罗斯北部历史名城波洛茨克时。
这座城市坐落在西德维纳河畔,是重要的交通枢纽。铁路线需要从城市东南侧的工业区与仓储区边缘穿过。根据昨夜无人机侦察,该区域只有极零散的活动痕迹,被评估为低风险。
晨曦给破败的厂房和生锈的储罐镀上一层苍白的金边,火车降低了些许速度,但依旧保持着足以冲开障碍的惯性。
起初一切如常,空旷的站台,倾覆的货运车厢,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冷却塔……以及几十个在铁轨远处垃圾堆旁缓慢移动的灰色身影。
“保持航向,速度不变。”李建国下令。
然而当列车驶入一片相对狭窄的路段,两侧都是高大的、带有回音的破损厂房时,异变陡生。
火车持续轰鸣的声响,在这片半封闭的空间里形成了某种低沉而持久的共振,这声音似乎惊扰了蛰伏在深处某个庞大而脆弱的平衡。
先是靠近铁路的一栋三层厂房的某扇窗户,“哗啦”一声破碎,一个身影直直坠下,摔在铁轨旁的碎石地上,抽搐了两下,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着列车嘶吼。
紧接着,像是连锁反应,更多的窗户破裂,更多的身影从那些黑暗的厂房门洞、破损的围墙缺口、甚至是地下管道的井盖下涌出!它们并非有组织地埋伏,更像是被巨大声响从某种“蛰伏”或“困守”状态中惊醒,然后凭借本能汇聚成流。
“尸潮聚集!左侧,右侧也有!”卡齐米日的声音瞬间拔高,“规模……正在快速扩大!超过两百……三百……还在增加!”
霍云峰瞳孔微缩,透过观测窗,他看到灰黑色的人潮正从两侧的建筑废墟中不断渗出,如同两股污浊的溪流,快速汇向铁轨这个“河床”。嘶吼声汇聚成令人头皮发麻的声浪,在厂房墙壁间来回撞击、放大。
“加速!冲过去!”霍云峰没有丝毫犹豫,对着通讯器怒吼,“所有人员,抓稳固定物!车顶火力,自由开火,阻滞接近!”
孙工猛地将油门推到底,机器发出狂暴的咆哮,列车骤然加速。同时车顶的两个武器平台帆布掀开,马库斯和扬操控的重机枪喷吐出炽热的火舌!
“咚咚咚咚——!!!”
“哒哒哒哒——!!!”
12.7mm和7.62mm的子弹交织成死亡之网,泼洒向从两侧最近距离扑来的尸潮前沿。
瞬间,残肢断臂混合着黑红色的液体抛飞,最前面的几十个感染者如同撞上一堵无形的墙壁般倒下。
但这根本无法阻止整个尸潮的扑击,更多的感染者踏着同类的残躯,毫无畏惧地继续涌来!
短短几秒后,第一波感染者终于与飞驰的列车侧面发生了猛烈碰撞!
“砰!砰!咔嚓!哐啷——!!”
沉闷而密集的撞击声如同爆豆般响起,瞬间压过了枪声和引擎声,整个列车震动起来,仿佛行驶在由血肉铺就的崎岖路面上。
侧面的强化装甲板被撞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车窗上骤然糊满了粘稠的、颜色可疑的浆液和碎肉,视野几乎被完全遮蔽。
一些感染者被卷到车轮下,传来令人心悸的、持续的碾压碎裂声。还有一些试图攀爬,但它们腐烂的手抓不住光滑或沾满秽物的车体,很快被甩脱、卷入车底。
列车就像一艘在血肉怒海中逆流而上的钢铁战舰,凭借着重量、速度和坚固性,野蛮地开辟着通道。
这过程持续了不到两分钟,却漫长得令人窒息,当列车终于拖着满身的血污和碎屑,怒吼着冲出这片厂房区,驶上横跨西德维纳河的铁路桥时,尸潮的嘶吼声被甩在了身后,只有河风带来淡淡的腥气。
桥上视野开阔,霍云峰回头望去,桥另一端的铁路线附近,仍有数百个灰点在蠕动,但已无法构成威胁。
“报告损伤!”霍云峰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部的不适。
“车体外部覆盖大量污染物,侧装甲板有一些凹陷,但无穿透伤!”
“轮轴和悬挂系统需停车详细检查,目前运行无异响!”
“各车厢连接稳固,无人受伤!”
“弹药消耗约百分之五!”
一条条报告传来,让霍云峰心下稍安。
列车继续向北行驶了约三十公里,直到进入一片远离主要道路、毗邻清澈溪流的桦木林边缘,才缓缓停下,这里地势较高,便于警戒,且有活水可供使用。
接下来的清洗工作繁重而令人作呕,水枪冲掉大块附着物,但那些浸入钢板纹路和缝隙的血肉碎屑,需要人工用刷子、铲子一点点清理。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和腐烂气味,混合着肥皂粉和消毒水的味道,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刺鼻气息,所有人都戴着口罩和手套,沉默而高效地工作着,铁锤不安地在周围走动,发出低沉的呜咽,那三只猫早已躲进了车厢最深处。
李建国带着机械组的人钻到车底,仔细检查轮对、悬挂和刹车系统。“啧啧,缠了不少‘烂肉’和破布,”他皱着眉头,用长钩和撬棍清理着,“得亏咱们这车底盘高,加固得也到,位转向架有点小变形,问题不大,到了安全地方再校正。”
当火车终于被清洗干净,虽然车身布满无法抹去的刮痕和凹坑,像披着一身狰狞的战疤,但总算恢复了原本的冷硬质感。溪水边,人们洗去脸上的污渍和疲惫,换掉沾染气味的外衣。
围着用便携式燃气炉烧开的热水,大家就着肉干和硬面包简单午餐。气氛有些沉闷,波洛茨克的遭遇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些许因顺利北上而产生的、不自觉的松懈。
“规模在五百左右,反应速度比南方一些城市的要满。”马库斯分析道,“这一路上估计还有很多。”
霍云峰点点头,目光投向北方:“继续前进,提高警惕,但不必过度紧张,该来的总会来。”
然而,随着纬度继续升高,一种与波洛茨克遭遇截然相反、却又同样令人不安的现象,开始悄然显现。
最明显的是感染者踪迹的锐减。离开波洛茨克影响范围后,铁路沿线那些小镇和村庄,变得异常“干净”。
废弃的房屋、空荡的街道、生锈的车辆……一切都保留着大变异突然降临时的仓促痕迹,但却看不到游荡的身影。
无人机扩大了侦察半径,对几个稍大的定居点进行低空扫描,传回的画面同样如此——没有活动的迹象,连骸骨都很少见,仿佛这里的居民和感染者一同蒸发,或者被某种力量彻底“清扫”过。
“太安静了。”马库斯盯着无人机操控屏幕,眉头紧锁,“这不正常,就算人口密度低,也不至于一个都不剩。而且你们看这些房屋的破坏程度,主要是自然风化、植物侵蚀和少量搜刮痕迹,缺乏大规模感染者肆虐的特征。”
环境的“洁净”感也在加深,他们经过一个名叫“布拉斯拉夫”的小城附近(绕开了城区),透过望远镜能看到城中的街道虽然凌乱,却没有南方城镇常见的大片喷溅状干涸血污、碎骨遍地或是焚烧残骸。
墙上的涂鸦更多是大变异时期的求救信息或绝望口号,而非后期疯狂与破坏的印记。
更令人惊异的是野生动物的活跃。
起初是鸟类明显增多,各种不知名的雀鸟在铁道旁的树林和灌丛中鸣叫飞窜。接着,开始频繁看到野兔在荒地草丛中一闪而过的灰影。一天下午,担任外围警戒的塔德乌什甚至用精准的弩箭射中了一只试图靠近火车探头的野猪(当晚所有人加餐,美美的吃了顿)。
“生态在恢复?”埃琳娜博士感到困惑,“理论上大变异对全球生态是毁灭性打击,没有人类活动干扰或许有利于局部野生动物种群恢复,但感染者本身也是对生态链的巨大破坏因素,如果感染者在这里奇迹般地消失了,或者被限制在极低水平……”
她没有说下去,但言外之意谁都明白:这不像是自然演进的结果。
疑问像藤蔓一样在每个人心中生长,这北方的宁静,比南方的残酷战场更让人心生疑窦。未知,往往比已知的危险更令人恐惧。
这天傍晚,列车停在一片开阔的、长满柔软青草的河滩高地旁。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潺潺流过,对岸是茂密的混合林,松树、杉树和白桦在夕阳下层次分明。此地视野极佳,易于防御,而且水源优质。
负责探查周边环境的扬和沃伊切回来时,手里竟拎着两只肥硕的灰野兔!兔颈有干净利落的刀口,是扬的飞刀杰作。
“林子里很多,”扬难得地露出一丝近乎笑容的表情,“溪边还有新鲜的鹿蹄印,它们不太怕人。”
这个消息像一小簇火苗,点亮了营地略显沉闷的气氛。
莎拉和陆雪高兴地接过兔子,动作麻利地处理起来。希望和阿拉斯塔西亚帮忙收集干柴,艾米丽带着亚当学习设置简易警戒陷阱。
夜幕降临,河滩上升起两堆篝火。一堆用于照明和警戒,另一堆较小,上面架起了简易烤架。
洗净的兔肉被抹上一点点宝贵的盐和从沿途采集的、气味清香的野百里香,在火焰上慢慢炙烤。
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的悦耳声响,随之升腾起的浓郁肉香,瞬间抓住了所有人的嗅觉。
就连一向严肃的卡齐米日,也忍不住多看了烤架几眼,米罗斯拉夫甚至轻轻哼起了一段波兰的乡村小调,旋律轻快。
当烤得外焦里嫩、香气扑鼻的兔肉被小心地分到每个人的餐盘里时,一种久违的、近乎幸福感的宁静笼罩了营地。
肉质紧实鲜美,带着野味特有的嚼劲和森林的气息。大家围坐在火堆旁,就着热汤,安静而满足地享用着这顿意外的盛宴。
希望小口咬着兔腿,眼睛在火光映照下亮晶晶的:“爸爸,这里真好,兔子好吃,水也甜。”
霍云峰看着女儿,点点头,又看看周围在火光中显得柔和了许多的同伴们的面孔,心中那根始终紧绷的弦,似乎也稍微松弛了一瞬。
但他很快又警醒起来,这美好太不真实,像是暴风雨前短暂的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