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的闷热如同湿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包裹着城市。海河蒸腾起氤氲的水汽,混合着码头、工厂和市井巷陌里各种复杂的气味,在凝滞的空气中缓缓发酵。英租界维多利亚道的行道树叶子上,积了厚厚的尘土,蔫蔫地垂着。哈里斯现代外科诊所那面巨大的玻璃窗,此刻也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雾霭,不再像春日里那般耀眼夺目。
午后,诊所里难得的清静。预约的病人要到傍晚才来。接待室里只有电风扇叶片的嗡嗡转动声,搅动着粘稠的空气。詹姆斯·哈里斯博士坐在他二楼办公室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后,面前摊开着一叠病历记录和几张需要签字的采购单。但他手中的蘸水笔悬在半空已有好一会儿,目光却没有落在纸面上,而是有些失焦地望着窗外被热浪扭曲的街景。连日的高温和潮湿,似乎也让他的思绪变得有些滞重。开业数月,诊所凭借其先进设备和哈里斯本人的名气,确实吸引了一批病人,尤其在外侨和部分趋新求变的华人绅商中建立了口碑。然而,那种他期望中的、如同在欧洲战场或伦敦教学医院里那种纯粹的、基于技术与理性判断的医疗实践,却始终隔着一层什么。病人的疑虑,家属的反复,对“开刀”根深蒂固的恐惧,以及那些偶尔传入耳中的、关于中医如何“治本”、西医如何“伤身”的窃窃私语,都像这夏日的暑气一样,无孔不入,消磨着他的锐气。
他摘下金丝边眼镜,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揉了揉鼻梁,感到一阵疲惫。目光扫过桌角,那里堆放着今日送达的几份报纸,有英文的《京津泰晤士报》,也有几份本地中文报纸的译报摘要(由王助理每日择要翻译)。他本无心情浏览,但为了转换一下思绪,还是随手拿起了最上面那份《京津泰晤士报》。
报纸油墨的气味散开。国际版是些老生常谈的欧洲局势,本地新闻多是商业动态和租界社交轶事。他的目光机械地滑动着,直到“本市及华北新闻”版块一则不太起眼的短讯,猝不及防地撞入他的眼帘。
标题是:“中西医联手施救,濒危童婴转安——北平医学界人士在津参与防疫救治获赞誉”。
哈里斯灰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阅读的速度慢了下来。报道篇幅不长,大致内容是:近日天津旧城厢及邻近地区突发小儿疫疹(麻疹合并肺炎),来势汹汹,多有病重不治者。时值北平协和医学院中西医结合学系主任沈墨轩教授因学术交流事宜在津逗留,闻讯后,主动联络本地慈善团体及某着名中药堂“济生堂”,参与对危重患儿的救治。报道称,沈教授采用“中西合参”之法,对一名已被某西医院宣判“希望渺茫”的重症婴孩进行施治,竟使患儿转危为安,此事在患儿所在街区传为佳话,亦引发本地医界关注云云。
报道中提到了“沈墨轩”这个名字,并简要介绍了其背景:留日、留德医学博士,原北平协和医院妇产科骨干,近年致力于中西医结合研究,现任协和医学院新设之中西医结合学系主任。
“沈墨轩……”哈里斯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新闻纸粗糙的表面,留下一条淡淡的墨痕。记忆的闸门被猛然撞开。
将近二十年前,当他还是爱丁堡皇家医学院一名满怀理想的年轻毕业生,在导师推荐下前往柏林夏里特医院进行短期进修时,曾遇到过一位同样来自东方的、沉默而勤奋的日本留学生。他们不同组,交流不多,但哈里斯记得那个东方人有着与大多数日本留学生不同的名字发音和书写方式,后来才知他来自中国,姓沈。彼时的哈里斯,正沉浸在对德国外科技术尤其是李斯特无菌术深化应用的崇拜中,而那位沈君,似乎对基础医学和临床各科都有广泛的兴趣,且时常与医院里几位对植物药学感兴趣的老教授交流。哈里斯当时对此并未深究,只觉得这位中国同行兴趣庞杂。
后来,哈里斯前往天津,沈墨轩据说去了日本继续深造,两人便再无交集。没想到,近二十年后,会在天津的报纸上,以这样的方式,再次看到这个名字。
中西医结合学系主任?
哈里斯放下报纸,身体向后靠进高背椅里,椅子的皮革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窗外的热风从半开的窗户挤进来,带着街市的喧嚣,却吹不散他心头的郁结。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块,在他惯常冷静理智的心湖里,漾开层层波澜。起初,是惊愕。沈墨轩,一个受过最正统、最顶尖德国医学教育的人,一个本该成为现代医学在中国最有力传播者和实践者的同行,竟然投身于什么“中西医结合”?在哈里斯看来,这简直如同一位天文学家去研究星象占卜,一位化学家去钻研炼金术一样,是对科学精神的背离,是专业上的堕落。
惊愕之后,是不解与隐隐的恼怒。报道中那寥寥数语——“中西合参”、“转危为安”——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他骄傲的专业自尊上。小儿疫疹合并肺炎,尤其是重症,在他所熟悉的现代医学框架内,确属危症,死亡率极高。治疗主要依赖支持疗法(如补液、退热)和继发感染的控制(当时有效的抗生素尚未普及),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患儿的自身免疫力和运气。他所在的马大夫纪念医院儿科,近日也收治了数例,竭尽全力,仍有遗憾。而沈墨轩,竟能凭借“中西医结合”使被西医院判为“希望渺茫”的患儿转安?这怎么可能?是记者的夸大其词,还是其中有什么未被言明的关节?难道那些草根树皮熬出的汤药,真的能起到现代医学所不能及的作用?不,这违背了他所认知的基本科学原理。
然而,在这惊愕与恼怒之下,更深处,竟翻涌起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茫然与自我怀疑。这感觉极为微弱,却真实存在。来到中国这么多年,尤其是在天津这华洋杂处、观念碰撞激烈的地方行医,他并非没有遇到过一些用西医理论难以圆满解释、却被中医方法似乎“碰巧”治好的病例。他通常将其归咎于疾病的自然病程、安慰剂效应,或是诊断的误差。但沈墨轩不同。他不是江湖郎中,不是固守传统的旧式大夫,他是一个受过严格现代科学训练、见识过世界最前沿医学的学者。他的选择,他的实践,难道仅仅是误入歧途或哗众取宠吗?
哈里斯又拿起报纸,将那则短讯反复看了几遍,仿佛要从那有限的字句里,抠出更多隐藏的信息。报道提及沈墨轩联络了本地中药堂“济生堂”。哈里斯知道这家药堂,在天津老城里颇有名气,门面古旧,进出的多是普通市民。他偶尔乘车路过,对那弥漫出的浓郁草药味和里面昏暗陈设的景象,总是报以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审视。沈墨轩竟然与这样的地方合作?他无法想象一个穿着白大褂、拿着听诊器的医生,如何与那些守着紫铜药罐、抽屉里装满干枯植物的药师沟通。
还有“中西医合参”,这个词汇本身就让哈里斯感到一种概念上的含混与不适。医学应当是清晰、明确、可验证的。一种治疗方法,要么基于确凿的解剖、生理、病理知识,要么就是经验性的、未经理性审视的。两者如何“合参”?莫非是诊断用西医,治疗用中医?或者反过来?这种模糊的、妥协的、在他看来近乎“骑墙”的态度,恰恰是他最无法接受的。
他将报纸丢回桌角,仿佛那上面沾着什么不洁的东西。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街道上,一个黄包车夫正靠在阴凉处打盹,几个穿着短褂的中国人摇着蒲扇慢悠悠地走过。远处,海河上的船只拉响汽笛,声音穿过闷热的空气传来,显得悠长而沉闷。
沈墨轩的成功(如果报道属实),像一面镜子,突兀地立在了哈里斯面前。镜子的一边,是他引以为傲的、明亮如水晶宫般的诊所,里面是价值不菲的x光机、无菌手术室、镀铬器械,是他所代表的清晰、强硬、以技术和手术为核心的“现代医学”道路。镜子的另一边,则是那则短讯所暗示的、一种模糊的、融合的、或许更具“弹性”的医疗实践,它似乎能触及一些他无法触及的角落,获得一些他无法理解的民间信任。
这种对比,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他原本以为,随着现代医学的传播和技术的展示,旧有的观念会自然消退,真理的光芒会驱散迷雾。但现在,他发现那迷雾并非简单的无知,而可能是一种根植于不同文化土壤的、自成体系的认知方式。而更令他不安的是,像沈墨轩这样的“自己人”,竟然选择了走入那迷雾,甚至似乎从中找到了某种路径。
“中西医结合……”哈里斯低声自语,语气里带着浓重的怀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个词,连同沈墨轩这个名字,以及那则关于疫病儿童的短讯,在这个闷热的夏日午后,深深印入了他的脑海。它不再仅仅是一个遥远的、可被忽略的概念,而成了一个具体的、由故人踪迹所标识的、活生生的挑战,矗立在他所坚信的医学真理的对岸。
诊所里依旧安静,电风扇还在徒劳地转动。但哈里斯知道,某种东西已经不同了。天津的医疗江湖,因沈墨轩这不期而至的短暂亮相,似乎泛起了一层新的、复杂的涟漪。而他,站在自己精心打造的“现代医馆”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窗外那个庞大、混沌而古老的世界,以及它所孕育的另一种关于生命与疾病的智慧(或谬误),正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悄然回望着他。这场关于医学真理显现方式的较量,或许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