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忙音,像一把冰冷的小锤,在陈国华的耳膜上反复敲击。
十分钟。
从他这栋位于省委大院深处的别墅,走到一号楼的常委会议室,正常步行需要七分钟。这代表着,他只有三分钟的时间,用来整理自己那件被鲜血溅污的丝绸睡袍,以及一颗同样支离破碎的心。
他没有动,依旧坐在那张紫檀木大班椅上。目光扫过桌面上那滩已经开始凝固的暗红色血迹,又落在墙角四分五裂的水晶烟灰缸上。
耻辱。
前所未有的耻辱。
他陈国华,省委副书记,在这个省份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习惯了运筹帷幄,习惯了谈笑间决定无数人的命运。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一个看不见的敌人,用如此粗暴、如此直接的方式,逼到墙角。
电话再次响起,是他的秘书打来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书记,车……车已经备好了。”
“不用。”陈国华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静,“我走过去。”
他挂断电话,缓缓站起身。他没有换掉睡袍,只是走到洗手间,用冷水冲了把脸。镜子里,是一张苍白浮肿的脸,眼球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张皲裂的蛛网。他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足足半分钟,然后扯过毛巾,用力擦干脸上的水珠。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镜子里的人,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阴沉与镇定。
他走回书房,拿起桌上那份印着《情况通报》的文件,用它小心地盖住了那滩血迹。做完这一切,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清晨的空气带着微凉的湿意,鸟鸣声清脆。大院里的林荫道上,已经有早起的工作人员在洒扫。看到陈国华穿着一身睡袍走出来,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又像见了鬼一样,慌忙低下头,手里的扫帚挥舞得更快了。
陈国华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他一步一步,走得不快不慢,脚下的布鞋踩在干净的水泥路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知道,此刻,这大院里的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有一双双眼睛在注视着他。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有惊疑不定的。他甚至能想象出,那些平日里对他毕恭毕敬的下属,此刻正在办公室里如何窃窃私语,讨论着他这座大厦将倾的模样。
他不在乎。
他现在是一头受了重伤的狮子,越是虚弱,越要挺直脊梁,露出獠牙。他要让所有人看到,他陈国华,还没倒。
七分钟后,他准时出现在一号楼三楼的常委会议室门口。
两扇厚重的红木门紧闭着,将里面的一切与外界隔绝。门口站着省委书记的秘书,看到陈国华,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为他推开门。
门开的一瞬间,一股混杂着顶级香烟和陈年木香的、属于权力中枢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椭圆形的巨大会议桌旁,省委常委们已经悉数到齐。省委书记赵宗德坐在主位,面沉如水,手里夹着一支烟,烟灰已经积了很长一截。他的左手边,是省长王建国。王建国没有抽烟,正端着一杯茶,用杯盖不紧不慢地撇着浮沫,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
其他人,有的在低头看文件,有的在盯着自己的茶杯,有的则目光放空,看着窗外。整个会议室里,除了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嗡声,安静得落针可闻。
但这种安静,比任何嘈杂都更具压迫感。空气像凝固的胶水,粘稠而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陈国华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凝固。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瞬间聚焦到了他身上。当他们看到陈国华竟然只穿着一件丝绸睡袍,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时,不少人的眼中都闪过一丝错愕。
这是彻底失态了?还是……另有深意?
陈国华没有理会这些探究的目光。他径直走到自己位于赵宗德右手边的位置,拉开椅子,坐下。动作从容不迫,仿佛他不是来接受审判,而是来参加一次寻常的晨会。
“人到齐了。”赵宗德终于动了。他将手里的烟头在烟灰缸里用力摁灭,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开会。”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法官敲下的木槌,让会议室里的温度又降了几分。
“想必大家今天早上都看新闻了。”赵宗德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像两枚钉子,钉在了陈国华的脸上,“国华同志,现在全省,乃至全国的百姓,都在讨论你,讨论你的外甥,讨论江州那栋被拆了的房子。”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另一部黑色电话的话筒,又重重放下。
“中央办公厅,宣传部,纪委,今天凌晨五点开始,电话就没停过。都在问我,江州到底出了什么事,省委班子是不是出了问题。”
赵宗德的语气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我跟他们说,请给江州省委一点时间,我们会调查清楚,会给中央一个交代,给人民一个交代。”
他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死死地盯着陈国华。
“现在,国华同志,请你先给我们这些同志一个‘解释’。”
“解释”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陈国华身上。这一次,不再是探究,而是审视。
王建国终于放下了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他抬起头,饶有兴致地看向陈国华,嘴角似乎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陈国华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手术台上,被无数道冰冷的手术刀来回比划。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后背的睡袍,已经被冷汗浸湿,紧紧地贴在皮肤上。
但他不能慌。
他缓缓地抬起头,迎上赵宗德的目光,脸上挤出一个沉痛而疲惫的表情。
“书记,各位常委,”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宿醉未醒的疲惫感,“对于这次网络舆情事件,给省委的工作造成了巨大的被动,给党和政府的形象带来了严重的损害,我,作为省委副书记,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我首先向组织做出深刻的检讨。”
一上来,先认错,先扛责。这是官场上应对危机的不二法门。姿态要做足。
果然,他这番话说完,会议室里几个原本与他关系不错的常委,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陈国华暗中松了口气,继续说道:“事件发生后,我一夜未眠,感到无比的痛心和愤怒!痛心的是,在我们治下,竟然还存在如此野蛮、粗暴的拆迁行为,让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受到侵害!愤怒的是,竟然有不法之徒,胆敢冒用我的名义,狐假虎威,为非作歹!”
他猛地一拍桌子,因为用力过猛,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他眉心一跳。
“那个王凯,确实是我的外甥。但血缘关系,不代表政治立场!我在这里可以向组织保证,我本人,与他所经营的任何商业活动,都没有任何利益牵扯!他打着我的旗号在外面做了什么,我过去毫不知情,但现在既然知道了,我绝不姑息,绝不包庇!”
“至于那段所谓的录音,更是荒谬!是彻头彻尾的构陷!是别有用心之人,通过技术手段合成,恶意剪辑,目的就是为了混淆视听,将一起简单的拆迁纠纷,嫁祸到我身上,攻击我们省委的领导班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激昂,脸上也因为激动而泛起一层病态的红晕。他仿佛不是在为自己辩解,而是在控诉一个巨大的阴谋。
“书记,同志们!这已经不是一起简单的舆情事件了!这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针对我们江州省委的政治攻击!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搞乱江州,破坏我们来之不易的大好发展局面!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自乱阵脚,而是要团结一致,揪出幕后黑手,稳定大局,不能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声情并茂。他巧妙地将自己的个人危机,上升到了整个省委班子的集体危机,试图用“政治攻击”的大帽子,来转移焦点,捆绑所有人。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赵宗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一些常委露出了思索的神情,似乎被他的话术说动了。
陈国华心中稍定。他知道,自己这番表演,至少争取到了一些摇摆票。只要赵宗德不立刻拍板,他就有周旋的余地。
就在这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不紧不慢的声音响了起来。
“国华同志说得很好嘛,有高度,有大局观。”
是王建国。
他端起茶杯,又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然后才抬起眼皮,看着陈国-华,脸上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
“不过,我有一个小问题,想请教一下国华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