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华大学,法学院。
张诚教授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酸胀的眉心。电脑屏幕上,那份来自江州省委的《情况通报》措辞严谨,逻辑闭环,堪称危机公关的典范之作。
“宋某……拆迁公司负责人……与王凯无任何关联……”他逐字逐句地念着,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
又是这样。每一次舆论风暴的结局,似乎都早已写好。推出一个身份恰当的“临时工”,扛下所有罪责,将核心人物完美切割,然后等风头过去,一切照旧。
他从业三十年,见过太多这样的剧本。起初还会义愤填膺,后来渐渐麻木,如今只剩下一种无力的疲惫。他甚至已经开始在脑中构思下一篇专栏文章的标题:《论舆情事件中“切割艺术”的制度化风险》。
就在他准备关闭网页时,邮箱弹出了新邮件的提示。
发件人是一个乱码组成的匿名地址,邮件标题只有一个词:“真相”。
张诚皱了皱眉,这种邮件他每天都能收到几十封,大多是些偏执狂的胡言乱语。他本想直接删掉,但鬼使神差地,他想起了那段视频里老人绝望的眼神。
他点开了邮件。
“王凯说不认识宋某,可我这里,有一段他们俩商量怎么‘处理’掉李根才的录音,您感兴趣吗?”
邮件正文只有一句话,下面附着一个音频文件。
张诚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然后戴上耳机,点下了播放键。
沙沙的电流声过后,两个男人的声音清晰地传来。一个是他已经听过的,属于王凯的,那种被宠坏的二世祖特有的傲慢。另一个声音则显得更为粗俗和谄媚。
“……老李头那边,不能再拖了。陈书记下周要来项目地视察,不能让他看到这颗钉子。”
“凯哥你放心,我已经找了道上的人,今晚就动手。保证做得干干净净,伪造成意外,谁也查不出来。”
“钱不是问题,关键是手脚要利索。我舅舅最讨厌麻烦。”
……
录音不长,只有短短两分多钟。
张诚听完,却像是跑完了一场马拉松,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他靠在椅背上,耳边嗡嗡作响。
这不是“拆迁纠纷”。
这不是“违规操作”。
这是赤裸裸的,有预谋的,蓄意伤害,甚至可以说是,买凶杀人!
而刚刚被官方通报推出来顶罪的“宋某”,和被完美切割出去的“王凯”,正是这场阴谋的两个主谋。
那份滴水不漏的官方通报,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冷冰冰的笑话。
张诚的血液开始重新沸腾,一种久违的、名为“愤怒”的情绪,从他早已冷却的职业生涯灰烬中,重新燃起。他知道这份录音意味着什么。这不再是一篇专栏文章,一颗舆论炸弹,这是一把可以刺穿整个谎言体系的利剑。
发布,还是不发布?
他想到了自己安稳的教职,想到了家人,想到了那股来自省委副书记层面的、足以碾碎一切的无形压力。
他又想到了录音里那句轻飘飘的“伪造成意外”,想到了李根才儿子那条被打断的腿,想到了那个老人递交自己半条命时,眼中重新燃起的火星。
张诚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
他重新登录了自己的社交账号,那个拥有数百万粉丝的法律界大V账号。他没有多说废话,直接上传了那段音频,并配上了一段文字:
【刚刚收到一份匿名投稿。江州官方通报称,拆迁公司负责人宋某与王凯无任何关联。但在这段录音里,两位“毫无关联”的先生,似乎正在热烈讨论如何将一位六旬老人“处理”成一场“意外”。请问@江州发布,你们的联合调查组,是不是忘了调查这段对话?】
帖子发出。
网络世界,在经历了短暂的压制和观望后,再次被引爆。
如果说第一波舆论是源于同情和愤怒的“感性爆发”,那么这一次,则是源于被欺骗和愚弄的“理性崩盘”。
“我操!官方通报是放屁吗?!这叫毫无关联?!”
“联合调查组?我看是联合造假组吧!一个晚上就查清了?原来是查清了怎么编故事!”
“‘伪造成意外’……我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帮人是真的要杀人啊!”
“细思极恐!如果不是这段录音,我们是不是就信了官方的鬼话,看着一个替罪羊被处理,然后真凶继续逍遥法外?”
“我现在不关心王凯了,我就想知道,这个所谓的‘联合调查组’,是谁在背后指挥?是谁在把全国人民当傻子耍?!”
公众的怒火,被彻底二次点燃。这一次,火焰不再仅仅指向王凯和陈国华,而是烧向了那个刚刚发布了“权威通报”的政府机构本身。公信力,这个最脆弱也最宝贵的东西,在这一刻,开始出现雪崩式的坍塌。
删帖的指令还在继续,但已经毫无用处。新的录音像病毒一样,通过各种聊天群、私人分享,以一种去中心化的方式疯狂传播,根本无法被彻底清除。
陈国华的公关团队,发现自己陷入了绝境。他们用来灭火的水,被对方变成了油。他们越是删帖,越是激起民众的逆反心理;他们越是辟谣,越是显得自己做贼心虚。
……
省委大院,陈国华的别墅。
书房里,一片死寂。
陈国华静静地坐在那张大班椅上,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张诚教授发布的那条帖子,以及下面瀑布般滚动的、充满讥讽和怒骂的评论。
他刚刚亲手导演的,一场教科书级别的危机公关,在短短一个小时内,就变成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
他精心挑选的替罪羊,成了证明他撒谎的铁证。
他用来稳定局面的官方通报,成了点燃公信力危机的导火索。
他走的每一步,都精准地踩进了对方预设的陷阱里。对方仿佛一个站在上帝视角的棋手,预判了他所有的预判,将他的每一次“将军”,都巧妙地转化成了自己的“胜势”。
“噗——”
一股腥甜的液体涌上喉头,陈国华没忍住,一口鲜血喷在了面前光亮的红木桌面上,溅红了那份他亲手批示的《情况通报》。
“是谁……到底是谁……”
他死死地攥着拳头,指甲嵌入掌心,渗出血迹。他的大脑疯狂运转,将所有可能的政敌,所有可能掌握他黑料的人,都过滤了一遍。
王建国?不像,他虽然是对手,但行事风格偏于稳重,不会用这种极端的方式。
省纪委的那些老家伙?更不可能,他们讲究的是程序,是内部处理,绝不会把事情闹到这种全民审判的地步。
那个钉子户李根才?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老农,怎么可能策划出如此精妙、环环相扣的舆论战?
他想不通。这种彻底的未知,和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羞辱感,比任何明确的攻击都更让他恐惧。
就在这时,书桌上那部红色的保密电话,再次尖锐地响了起来。
陈国华看着那个闪烁的号码,瞳孔猛地一缩。
那不是他任何一个下属的电话。
那是来自省委一号大院,省委书记办公室的专线。
他颤抖着手,拿起了听筒。
电话那头,没有传来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只有一个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的声音。
“国华同志,常委会十分钟后召开,议题只有一个。”
“讨论你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