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微凉,从神木枝叶的缝隙里漏下来,穿过木屋的窗棂,在屋里地上划出几道斜斜的、清凌凌的白痕。
向奶奶和程大夫在床边又守了许久,直到确认牧尘呼吸平稳绵长,是真的陷入了沉睡,而非昏迷,两人才稍稍放下心来。
看着孩子疲惫的睡颜,再想起这三日如同炼狱般的煎熬,两位老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言喻的庆幸,以及难以掩饰的憔悴——不过三天光景,向奶奶鬓边的银丝几乎爬满了额角,程大夫眼底的血丝和深刻的纹路也诉说着同样的担忧。
“让他睡吧,”程大夫声音沙哑,轻轻为牧尘掖了掖被角,“这孩子……怕是耗尽了心神。”
向奶奶没应声,只是点了点头。
粗糙的手掌极轻地抚过牧尘微凉的脸颊,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疼与后怕。
两人没再说话。程大夫弯腰,把被角仔细掖好,手指有些笨拙。向奶奶又看了好一会儿,才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腿脚麻了,晃了一下。
他们一前一后,脚步放得极轻,踩在老旧木地板上,只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吱呀声,慢慢退出了小屋。门轴转动,发出悠长的低响,最后轻轻合拢。
小屋重归寂静,只剩下牧尘均匀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夜更深了。
窗外,那棵伫立了不知多少年月的神木,庞大的树冠在月色里静默着。
忽然,一片叶子,无风自动,极轻微地颤了一下。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沙沙,沙沙。
叶片上,开始沁出一点一点比最上等的翡翠还要莹润的淡绿色光晕,先是星星点点,继而连成一片。
这些光晕从叶尖悄然滴落,化作无数缕比蛛丝还细的淡绿色光丝,袅袅地、执着地,寻着木屋木板间的每一道微小缝隙,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屋里空气仿佛都变得湿润。
光丝在屋内氤氲开来,渐渐凝聚,如同无数流萤汇聚成的、温暖的溪流,缓缓向床榻蜿蜒。
就在最前头的几缕光丝,几乎要触到牧尘搭在被子外、指尖微微蜷曲的手背时——
牧尘额前,几缕被汗水浸湿又干涸的乌黑发丝间,一点比芝麻粒还小的灰白色影子,极其突兀地“浮”了出来。
那是一枚形状歪扭的灰白色晶体,表面坑坑洼洼,布满纵横交错的细纹和孔洞,像一块在河床底被冲刷了千万年、即将彻底风化碎掉的顽石。
凑得极近,或许能在某个角度,看到它最深处,偶尔有一丝微弱到几乎湮灭的七彩碎芒,闪一下,随即沉寂。
它曾是某个误入绝地、最终被磨灭的妖族大能,最后一点天赋灵性的碎片。
在井中无望的岁月里,它绝大部分都已被磨灭成渣,只剩下最核心的一点执念:离开。
所以,当那场爆炸发生时,这枚只剩一丝本能反应的晶体,用尽了它沉寂无数年积攒的最后一点活性,不是逃跑,而是朝着爆心,极其微弱、却精准地“推”了一把。
就这一把。
像在即将倾覆的悬崖边,轻轻吹了一口气。
就是这一把,让那对冲的能量频率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却关乎本质的偏移。
于是,局部的失衡被瞬间放大,连锁的崩溃如山倒,最终撕开了一条它等待了无数年的缝隙。
然后,它在爆炸的乱流中被抛飞,“啪”一声,粘在了一个正在风暴边缘挣扎的孩子的发间。 跟着他,跌了出来。
它“记得”那场爆炸的灼热,也“记得”最后是身下这个温暖的躯体,承载了它。
此刻,神木莹光涌来。晶体那残存的本能,如同干旱到龟裂的土地遇到甘霖,每一个细微的孔洞都“张开”了。 但它没有扑上去抢夺。
一种更复杂、更朦胧的本能压过了纯粹的饥渴。
它“感觉”到这些光对牧尘有好处。一种混合着亲近、依赖,还有一丝……连它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微弱“不安”的情绪, 让它做出了选择。
它极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表面那些针尖般的孔洞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温和的吸力。这吸力并不霸道,更像是一个懂事又饿极了的孩子,只抿着嘴唇,悄悄吸走飘升上来的一部分蒸汽。
大约三成流淌向牧尘的淡绿莹光,被这吸力悄然引偏,化作更纤细的流,无声无息地汇入那些孔洞。
晶体内部,那濒临熄灭的七彩碎芒,如同被注入清泉的将涸之井,猛地亮了一瞬。
其余的七成莹光,毫无阻碍,温柔地漫过牧尘的皮肤,渗入肌理。 他眉宇间那抹即使在睡梦中也未曾完全舒展的细微褶皱,似乎被这莹光轻轻抚平了一些。
窗外的神木,枝叶的沙沙声似乎有那么一刹那的停顿,流淌进来的莹光却并未减少,反而更加柔和、更加醇厚。 光流持续涌入,包裹住床榻上的身影,也包裹着那枚悄悄分享着馈赠的、不起眼的小石头。
牧尘对此浑然不知。
他只是觉得,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也……格外不同。
没有漆黑的梦魇,也没有空茫的虚无。
他仿佛飘在一片温暖而流动的“声音之海”里。这“声音”不是耳朵听到的:身下床板的木质纹理在静谧中缓慢呼吸的韵律,窗外泥土里蚯蚓翻身的微响,夜露从草叶尖端凝聚、坠落的轻响,月光洒在屋顶瓦片上那清凌凌的“触感”…… 无数平日里绝对无法察觉的细微动静,此刻汇成一片朦胧而浩大的交响,温柔地包围着他。
在这片奇异的交响深处,还有一个更微小、更贴近的“存在”。
它没有形状,更像是一团懵懂的、依恋的“注视”,紧紧贴着他的意识边缘,带着初生雏鸟般的全然信赖,还有一丝丝……做错了事般的怯怯心虚。
睡梦中,牧尘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嘴角那点僵硬的线条,在莹光映照下,似乎微不可查地柔软了一瞬。
月光静静淌着。
眉心深处,那枚属于夹缝邮差的契约印记,在皮下隐隐勾勒出黯淡扭曲的纹路,蛰伏不动。
而在他汗湿的额发根里,那枚灰白色的、曾搅动井域的微小晶体,正满足地、安宁地栖息着,吸收着莹光,也散发着它自己都未完全明了的、微弱的波动——那是守护,是笨拙的补偿,更是一份刚刚萌芽、却已缠绕扎根的羁绊。
夜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