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不平,二柱还绊了一下,差点把旁边的小胖也带倒。
他们脸上又是笑,又是还没褪尽的惊吓,七嘴八舌,声音混在一起,嗡嗡地撞进牧尘还有些木然的耳朵里:
“尘尘!你这三天!到底猫哪个旮旯去了?! 全村都翻遍了!”铁蛋冲在最前头,黑乎乎的手一把就攥住了牧尘湿漉漉、冰凉的手臂,攥得死紧。
“我们……我们都以为你……”小胖喘着气,话没说完,眼圈先红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地上凉,快起来!”二柱从另一边扶住牧尘的胳膊,闷声闷气地说,手下用了劲。
几只小手,热乎乎的,手心还带着跑过来的汗湿和刚才抓鱼竿沾上的河泥,不由分说地、紧紧地抓住了牧尘冰凉的手臂、胳膊。
那温度,那力度,那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的触感,透过湿冷的衣袖,清晰地、甚至有些烫人地传了过来。
“三……三天?”
牧尘被他们拉扯着,刚要借力站稳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愕然地转过脸,看向近在咫尺的铁蛋,又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除了湿透泥污、并无异样的衣衫。
在井里,他只有颜色剥离、记忆模糊的缓慢“消失”感,以为最多……过去了一两个时辰?
竟然……三天了?
那个灰白色的、吞噬一切的地方,连时间……也能吞得这么无声无息,这么干干净净?
“是啊!整三天!”铁蛋用力地点着头,因为激动,脖子上的青筋都微微凸起,他的眼圈也迅速红了。
“向奶奶……她就那么坐在门槛上,从天亮坐到天黑,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村口,谁叫也不应……程大夫那药房,门闩插得死死的,三天了,烟囱都没冒过烟!村里……村里大家伙儿嘴上不念叨,可心里头……”
孩子们的话语,他们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悦,和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只有活生生的、在泥土里打滚长大的孩子才有的蓬勃热气……像一股股突然决堤的、滚烫的春汛,不管不顾地、汹涌地冲撞着牧尘周身那层无形的、冰冷的“玻璃膜”。
三天。
这个词,像块刚从冰窖里搬出来的巨石, “哐当”一声,砸进他刚刚被孩童热情捂得有点温乎的心口。激起的不是水花,是彻骨的寒气和闷痛。
心口那个空落落的地方,瞬间被一种更具体、更尖锐的东西塞满了——是后怕,是迟来的惊悸,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火辣辣的愧疚。
他的“断念”,他的“决绝”,他以为的一往无前……对奶奶,对程大夫,是足足七十二个时辰,分分秒秒的煎烤,是望眼欲穿的绝望,是死寂无声的崩溃。
他被孩子们半拖半架着,终于站了起来,脚下还有些虚浮。
他低下头,看着铁蛋那只紧紧攥着自己胳膊的、黑乎乎的小手,因为用力,指节都泛了白。
那触感,不再是隔着一层的、模糊的钝感,而是真真切切的、带着体温和力道的“抓住”。 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手心粗糙的茧子,和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丫丫的呼喊声还在田野上空回荡,越来越远,却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亮。那声音钻进耳朵里,像带着倒钩的小爪子,一下下挠在他心口那块刚刚被愧疚填满的地方。
听着那喊声,感受着胳膊上铁蛋他们传来的、近乎灼人的热情和依赖,牧尘愣住了。
心口那空洞,似乎真的被什么东西悄悄垫了一下。可垫进来的不是绵软的慰藉,是棱角分明、沉得坠心的石头——是“三天”的重量,是亲人被煎熬的每一下心跳的重量。
眼前的世界,那层冰冷的“玻璃”,在孩童们毫无保留的欢叫声浪里,在他们热乎乎的体温包裹下,在“三天”这个数字化作的巨锤猛击下……“咔嚓”,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裂纹。
芦苇的摇晃,重新有了风过的痕迹;河水的流淌,重新有了声音的节奏;就连晨光晒在湿衣服上带来的那一点点暖意,也重新变得可以感知。
一种迟来的、复杂的酸热,猛地冲上他的鼻腔和眼眶,撞得他眼眶发涩,喉头发紧。
是了……他明白了,又更加沉重。是从那个地方带出来的……后遗症。那种把人和他的世界、和他的时间、和他的牵挂……一点点剥离、抽空的冰冷感觉。
孩子们的喜悦和呼唤,像最对症的一剂猛药,带着人间最鲜活滚烫的生气,不由分说地,把他从那片遗世独立的虚无冰原上,硬生生拽了回来。
拽回这个有泥土腥气、有晨露冰凉、有亲人望眼欲穿、有时间刻骨铭心的人间。
邮差那冰冷的留言,还在识海某个角落幽幽闪着光。
心口那沉静的悲凉,也并未散去。眉心的阴凉标记,依然存在。
铁蛋见他脸色白得吓人,嘴唇都没了血色,连忙更用力地扶住他,声音都放轻了,带着哄劝:“没事了,尘尘,没事了……回来就好了,啊?走,咱们回家,向奶奶和程大夫见了你,准保……”
他说不下去了,用力眨巴了几下眼睛,把头扭到一边,抬起脏兮兮的袖子,飞快地在脸上抹了一把。
孩子们簇拥着他,像一群找到了头雁的雏鸟,七嘴八舌,声音里还残留着兴奋的余颤,说着这三天村里如何人心惶惶,大人们如何严厉禁足,他们又是怎样心心念念,终于逮着机会溜出来。
牧尘沉默地听着,被他们拥着,一步一步,踩在河滩湿润的泥沙上。
脚下很软,每一步都陷下去一点,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是的,那层疏离的“玻璃”在碎裂,在融化。但另一种重量——真实的、沾着泥土和泪水的、名为“牵绊”与“责任”的重量——正顺着脚底,沉沉地爬上来,灌注到他的四肢百骸。
他回来了。
带着一身看不见的、从遗忘之井最深处渗出的寒气,和被生生偷走、又沉沉压回肩头的三天光阴,回来了。
他抬起眼,望向村庄的方向。
在那里,丫丫的呼喊声落下的地方,已经传来了凌乱急促的脚步声,木门被猛然拉开的“吱呀”怪响,还有……一声压抑了太久、陡然拔高、颤抖得不成样子的、属于老人的、嘶哑的呼唤——
“尘娃——?!”
那声音像根针,猛地扎进牧尘的耳膜。
他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次,河滩清晨的空气,带着水汽的润、泥土的腥、芦苇的清苦,还有远处骤然爆开的、鲜活滚烫的人间烟火气,一股脑地涌进他的胸腔,沉甸甸地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他反过手,用自己还在微微发颤的、冰凉的手指,轻轻拍了拍铁蛋那只始终没有松开、甚至攥得更紧了的手背。
“嗯,”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却异常清晰,带着某种下定决心的沉重,“我回来了。走,咱们回去。”
他迈开了脚步。身体依然疲惫虚软,脚步也还有些踉跄。
但踩下去的每一步,都比刚才在河水里站起来时,稳了,也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