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窗外那一闪而逝、仿佛错觉的青紫色光晕,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悄无声息地扎进了林锋然紧绷的神经深处。子夜佛堂的灯火,女子幽泣,铃铛微响,端懿太妃摔碎的玉镯,慈宁宫溺毙的宫女,蟠龙玉佩,永王旧事,通州南下的丹炉……无数破碎的线索,混杂着“癸水”、“残月”、“丹成”这些诡异字眼,在他脑海中翻滚碰撞,试图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
敌人不仅藏在朝堂,藏在江湖,更深更深地,藏在这九重宫阙最阴森的角落里,与鬼神巫祝、前朝秘辛纠缠在一起。这已非简单的权争,而是一场弥漫着陈腐香火与血腥气的、阴毒诡异的暗战。
“查!给朕一寸一寸地查!端懿太妃近年接触过的所有僧、道、尼、姑,一个不漏!宫中所有关于子夜祭祀、铃铛法器、前朝巫祝的记载、传闻、乃至老人呓语,都给朕挖出来!”林锋然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森冷,对肃立面前的冯保下令,“西暖阁再加派一倍人手,要绝对信得过的,给朕十二个时辰不错眼地盯着!江姑娘那边,所有饮食药物,必经三道查验,你亲自盯最后一道!”
“老奴遵旨!拼了这把老骨头,也绝不让奸人再伤皇爷分毫!”冯保重重叩首,老眼中闪过决绝的厉色。皇帝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被逼到这般境地,他心中早已将那些藏头露尾的魑魅魍魉恨到了骨子里。
冯保退下后,殿内重归死寂。林锋然毫无睡意,走到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前。案头一侧,堆着如山般的奏章,是石亨案善后、江南赈灾、官员任免等繁杂政务;另一侧,则放着那枚冰冷的蟠龙玉佩、绣着“残月癸水”的丝绸碎片、以及那句“月晦之夜,癸水东流,西苑海棠下”的密语抄件。一边是天下,一边是鬼蜮。他坐在这个位置,就必须同时面对这两者。
他知道,不能再被动等待了。敌人躲在暗处,用邪术、谣言、阴谋织网,他必须用阳谋、用大势、用堂堂正正的皇权,去破开这迷雾,震慑宵小,稳住朝局,才能集中力量,揪出那深藏的黑手。
天光微亮,钟鼓声起,大朝会。
皇极殿内,百官肃立,气氛凝重。经过石亨案的清洗,朝堂上少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又多了些战战兢兢的新人。龙椅上的年轻皇帝,面色沉静,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过殿中时,无人敢与之对视,皆感到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 司礼监掌印太监拖长了声音。
短暂的静默后,内阁次辅徐光启手持玉笏,稳步出列,声音沉稳而清晰:“臣徐光启,有本奏。石亨、曹吉祥等逆党,罪证确凿,已明正典刑。然景泰朝于谦、王文等忠良,含冤负屈数十载,天下共悯。今元凶伏法,沉冤得雪,臣恳请陛下,俯顺舆情,昭告天下,为于谦等追复官爵,赐谥赠恤,以慰忠魂,以正人心,以彰陛下至公至明之德!”
此言一出,殿中微微骚动。为于谦平反,是压在许多清流乃至天下士人心头的一块巨石。石亨已倒,此议再提,正当其时。但此事涉及先帝(英宗)晚年定案,敏感非常。不少官员偷眼觑看御座,揣测圣意。
林锋然目光缓缓扫过殿下百官,将那些期盼、犹疑、不安的目光尽收眼底。他沉默片刻,方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回荡在寂静的大殿:
“于少保(于谦)力挽狂澜,保全社稷,功在千秋。当年为奸佞所构,含恨而逝,朕每思之,未尝不痛心疾首。非惟朕痛,天下忠臣义士,孰不痛之?今逆党伏诛,天日昭昭,忠良之冤,岂可再湮?”
他顿了顿,语气转厉:“着礼部、吏部、都察院,即日详议于谦、王文等景泰朝被冤诸臣追复、赠谥、荫恤事宜,务从优厚。其子孙中有才学堪用者,量才叙用。另,于京城择地建祠,岁时祭祀,以彰忠烈,垂范后世!”
“陛下圣明!天理昭彰,忠魂可慰!”徐光启率先拜倒,声音激动。紧接着,殿中呼啦啦跪倒一大片,许多老臣甚至眼眶泛红。于谦平反,不止是给一个人洗刷冤屈,更是给一个时代、给天下所有心怀忠义的臣子一个交代,是对正统与公道的一次庄严确认。林锋然此举,无疑极大收揽了士林之心,稳固了统治根基。
“平身。”林锋然虚扶一下,待众臣起身,话锋却陡然一转,语气森然,“然,赏功罚罪,须有章程。石亨一案,牵连甚广。朕意,首恶元凶,如石亨、曹吉祥及其核心党羽张軏、门达等,罪在不赦,已明正典刑。其余附逆者,当区分首从,胁从罔治。凡未参与核心密谋,仅系趋附、或为势所迫者,着三法司详加核查,据实定罪。有能检举揭发、戴罪立功者,可视情宽减。朝廷用人之际,不咎既往,但望来者。”
这番话,如同给那些与石亨集团有过瓜葛、但罪不至死的官员吃了一颗定心丸。皇帝既要清算,又不愿扩大化,避免朝局持续动荡。恩威并施,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少心中惴惴的官员,暗暗松了口气,连忙出列称颂:“陛下仁德,法外施恩,臣等感佩!”
接着,林锋然又连续颁布数道旨意:擢升在石亨案中立场坚定、举报有功的官员;调整京营将领,以英国公张辅总制京营戎政,彻底清洗石亨残余势力;命户部、工部统筹钱粮,加快江南瘟疫灾后赈济与重建;严令各地督抚,清查田亩,抑制兼并,安抚流民……一道道诏令,条理清晰,切中时弊,显示出年轻皇帝日益成熟的治国手腕和掌控力。
朝会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当林锋然最后一句“退朝”出口时,不少官员已感到腿脚酸麻,但心中却松快了不少。乌云似乎正在散去,朝局渐有清明之象。皇帝展现了足够的魄力、智慧与掌控力,让人敬畏,也让人看到希望。
然而,只有林锋然自己知道,这看似稳固的朝局之下,暗流是何等汹涌。退朝回到乾清宫,他脸上那层威严肃穆的面具才稍稍卸下,露出深深的疲惫。
“陛下,用点参汤吧。”高德胜小心翼翼地奉上参茶。
林锋然接过,却只是握在手中,感受着杯壁传来的微烫。他没有忘记昨夜西暖阁那诡异的微光,没有忘记冯保正在追查的宫中邪祟,更没有忘记,赵化还昏迷在榻,江雨桐依旧生死未卜。
“赵化今日如何?”他问,声音有些沙哑。
“回皇爷,太医刚来回过话,赵大人脉象仍弱,但气息稍稳了些,灌下的汤药也能进些了。只是……依旧未醒。”高德胜低声回禀,不敢看皇帝的眼睛。
林锋然沉默地点点头,将参汤一饮而尽,那点暖意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他又问:“西暖阁那边?”
“江姑娘……还是老样子。太医说,毒已拔除大半,但伤及心脉根本,气血两亏,需长时间将养。醒来……或许就在这几日,也或许……”高德胜声音越来越低。
“或许什么?”林锋然抬眼,目光锐利。
高德胜吓得一颤,忙道:“太医说,全看姑娘自身的造化与……与求生之志了。”
求生之志……林锋然心口一揪。她那样聪慧坚韧的女子,会放弃吗?不,她不会。他强迫自己相信。
“太医院所有典籍,给朕翻遍!民间若有名医,重金延请!朕不管用什么法子,一定要救醒她!”林锋然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是,是,奴婢这就去传话!”高德胜连声应诺,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林锋然走到窗前,望着秋日高远的天空。朝堂上的胜利,无法带给他丝毫喜悦,只有更沉重的责任和更深的孤寂。扳倒石亨,只是移开了压在身上最明显的一块巨石。但脚下的大地,却仿佛变成了布满陷阱的沼泽,不知何时就会陷入灭顶之灾。
“皇爷,”冯保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脸色比早晨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老奴……有要事禀报。”
林锋然转过身,看到冯保的神色,心下一沉:“讲。”
“昨夜奉命暗查端懿太妃近年接触的僧道,果然有发现。”冯保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什么,“太妃信佛,常召一些高僧入宫讲经,这本是常事。但老奴查到,约莫两年前,太妃曾秘密召见过一个游方道士,此人自称‘云鹤散人’,精通道藏丹术,在太妃宫中停留了半月之久。据当时伺候的、现已出宫的老宫女隐约回忆,那道士曾为太妃‘祈福炼丹’,所需器物药材,皆由太妃宫中一名心腹太监外出采买。而那名太监……已在半年前,‘失足’跌入御花园井中身亡。”
云鹤散人!林锋然瞳孔骤缩!前日宗人府老书吏才提及,前朝那位被废的、笃信丹术的徽王庶孙,道号正是“云鹤散人”!同名?还是同一人?不,年代对不上,前朝那人早死了。是后人?还是冒名?
“可查到那道士来历、下落?”林锋然急问。
“那道士在太妃宫中停留半月后便悄然离去,不知所踪。老奴已命人根据当年宫门记录及老宫女描述画像追查,但时隔两年,线索渺茫。”冯保摇头,随即又道,“但更蹊跷的是,老奴查阅尚服局与内务府旧档,发现端懿太妃宫中,约在三年前,曾因‘不慎走水’,损毁了一批旧物,其中便有……前朝英宗赏赐给徽王府的一批器玩清单副本。而当时负责清点、报损的,正是那名‘失足’身亡的太监!”
清单副本?特意报损?是为了掩盖什么?那批“赏赐”中,是否就包括了类似的蟠龙玉佩?端懿太妃与早已被废黜的徽王一支,有何关联?她召见“云鹤散人”,是为祈福,还是……另有图谋?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云鹤散人”和“徽王府旧物”这两根线隐隐串了起来。端懿太妃的嫌疑,骤然上升!
“还有,”冯保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颤抖,“老奴昨夜加派人手,暗中搜查西暖阁周边,尤其是您提及曾有微光闪烁的方位。在离西暖阁外墙约三十步的一处废弃多年的井口边缘,发现了……发现了少许新鲜的、暗红色的香灰,以及……几枚极小的、风干的花瓣,经辨认,似是……曼陀罗。”
曼陀罗?致幻、麻醉,乃至某些邪术仪式中会用到的毒花!香灰?祭祀残留?
林锋然背脊发凉。难道昨夜那并非错觉,真的有人在西暖阁附近进行某种诡异的仪式?目标是谁?是江雨桐,还是……他?这仪式与端懿太妃、“云鹤散人”、乃至“癸”字符号,又有何关联?
“井口下去查了吗?”他强压心头寒意。
“查了,井已半涸,淤泥中……捞出一枚生锈的青铜铃铛,与……与在西苑海棠林祭坛旁发现的,形制相似,但更小。”冯保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打开,里面正是一枚布满铜锈、却依稀可见诡异纹路的小铃铛。
又是铃铛!子夜铃声!西苑祭坛!这里也有!
“可有人靠近的痕迹?”
“井台杂草有新鲜踩踏痕,但脚印模糊,难以辨认。附近宫人皆问过,无人承认夜间靠近,也未见异常。”冯保答道。
对手行事极为小心,几乎不留痕迹。但这香灰、花瓣、铃铛,已足以证明,有一只黑手,已悄然伸到了西暖阁,伸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加派暗哨,守住那口井及西暖阁所有可能接近的路径!给朕日夜不停地盯!再发现任何异常,立刻擒拿,生死勿论!”林锋然眼中杀机迸现,“端懿太妃那边,继续暗查,但切勿打草惊蛇。那个‘云鹤散人’,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找出来!”
“老奴明白!”冯保领命,却未立即退下,脸上露出一丝犹豫。
“还有何事?”林锋然察觉他神色有异。
“是……是关于那枚蟠龙玉佩。”冯保艰难开口,“老奴寻访了宫中几位年近古稀、曾伺候过英宗朝太妃的老太监,其中一人模糊记得,当年英宗爷的确赏过徽王府一批玉佩,形制类似,但有一枚特赐的,背面除了‘受命于天’,还在边角极隐蔽处,刻有一个……微小的仙鹤纹,因徽王好道,故特赐此纹。而陛下所得这枚……”他凑近灯下,指着玉佩背面“天”字下方一处极不起眼的磨损处,“此处……老奴以放大镜细观,似有浅浅划痕,形如……鹤翅。”
仙鹤!又是鹤!“云鹤散人”的鹤!徽王好道!这枚玉佩,很可能就是当年特赐给徽王府、刻有仙鹤暗记的那一枚!它从徽王府流出,流落到了“癸”字组织手中,成为了信物或某种象征!
“徽王后人,如今何在?”林锋然声音干涩。
“徽王一脉,自朱见深(云鹤散人)被废后,子孙流放,早已凋零。宗人府记录,其嫡系一脉已于三十年前绝嗣。但……旁支远亲,或还有散落民间的,难以详查。”冯保答道。
绝嗣?还是隐匿民间?林锋然感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但网的中心,却依然迷雾重重。端懿太妃、“云鹤散人”、徽王旧物、癸字符号、邪术仪式……这些散落的点,似乎快要连成线,但最关键的那根线头——目的,依然隐藏在黑暗中。
“给朕查!查端懿太妃的娘家背景,查她与徽王府可有任何渊源!查宫中所有与‘鹤’、‘云’、‘丹’、‘癸’相关的记载、器物、人名!一丝一毫都不许放过!”林锋然感到太阳穴突突直跳,一种混合着愤怒、焦虑和隐隐亢奋的情绪在胸中激荡。真相,似乎就在眼前这片浓雾之后了。
“是!”冯保凛然应命,匆匆离去。
殿内再次只剩下林锋然一人。他走回御案后,颓然坐下,巨大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朝堂上的纵横捭阖,与后宫这诡异阴森的较量,耗费了他太多心力。他拿起那枚蟠龙玉佩,指尖摩挲着那隐约的鹤翅划痕。仙鹤,本是祥瑞,在此刻却透着说不出的诡谲。
忽然,他脑中闪过一丝灵光!云鹤散人……炼丹……癸水……西暖阁的曼陀罗香灰……江雨桐所中“赤癸散”奇毒……这一切,是否都围绕着“丹药”、“毒术”与某种邪恶的“仪式”?“癸”字组织,难道最终的目的,并非简单的权位,而是追求某种……邪异的“长生”或“力量”?就像前朝那些笃信丹术、最终害人害己的帝王宗亲一样?
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如果敌人追求的并非世俗权柄,而是更加癫狂诡异的目标,那他们的行事将更加难以预测,手段也将更加残忍莫测。
“陛下!陛下!” 高德胜略带惊慌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只见他几乎是小跑着进来,脸上却带着一丝奇异的、混合着惊喜与不安的神色,“西暖阁……西暖阁太医急报!江姑娘……江姑娘她……方才手指动了一下!眼皮也在颤,似乎……似乎要醒了!”
醒了?!林锋然霍然起身,手中的玉佩“啪”地一声落在案上。巨大的惊喜瞬间冲散了疲惫与阴霾,他几乎要立刻冲出去。但理智强行拉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江雨桐醒了,是天大的好消息,但也意味着,她可能看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她的醒来,或许能提供关键线索,但也可能让她再度陷入危险!
“传朕口谕,加派可靠侍卫,将西暖阁给朕围成铁桶!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靠近!太医全力救治,一旦江姑娘完全清醒,立刻来报!记住,是‘完全清醒’!”林锋然语速极快地下令。
“奴婢遵旨!”高德胜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连忙跑出去传令。
林锋然重新坐回龙椅,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是希望,也是更大的压力。江雨桐的苏醒,或许能撕开阴谋的一角。但敌人会不会狗急跳墙?她刚刚醒转,身体极度虚弱,能否承受得住追问?
他望向西暖阁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重重宫墙。雨桐,撑住,一定要撑住。朕需要你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一切。朕发誓,绝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
然而,就在林锋然全副心神系于西暖阁时,一名浑身湿透、仿佛从水里捞出来的锦衣卫密探,被两名太监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乾清宫,扑通跪倒在地,声音嘶哑而绝望:
“陛……陛下!八百里加急!通州……通州码头出事了!我们盯梢的那条南下漕船……昨夜在天津卫附近河道,突遭……突遭水匪袭击!押船兄弟……全军覆没!船上……船上那些丹炉药材……被劫掠一空!刀疤脸等人……不知所踪!水匪……水匪行事狠辣,现场……现场留下了这个!”
密探挣扎着举起一个被水浸透、却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包袱。
冯保急忙接过,打开。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块被鲜血染透的、破碎的深蓝色丝绸衣角,上面用金线绣着的缠枝莲纹和那个变体的“癸”字符号,在血迹浸染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目。
而在衣角旁,还静静躺着一枚小巧的、染血的、 金镶玉耳坠——与慈宁宫投井宫女怀中发现的,一模一样**。
(第四卷 第20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