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斯里德听完那番话,突然笑了。笑得特别难看,嘴角咧到耳根,眼泪却往下掉,砸在虚影上,穿过去,落在花瓣上。
他笑的,是分身的嘴硬,明明在乎自己在乎得要死,却非得把自己说得像块破抹布,好像他活着就是给哥哥添堵。
“你小的时候,”安斯里德开口,声音哑得像破锣,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除了天天给我捣乱,除了天天问我十万个为什么,除了天天跟个尾巴似的黏着我,还经常问一个问题——问能不能不死,能不能不被人遗忘。”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笑自己那时候的天真。
“我每天都会告诉你,如果你不想被人遗忘,如果你不想离开,那就好好珍惜这个世界。你还记得吗?”安斯里德笑得更大声了,笑声里全是苦味,“哈哈,估计你都忘了吧,你估计都忘了,你在安生的地方是我的身体里,你是我从一个小光团,慢慢的,慢慢的抚养长大的。你对我没有任何亏欠,而你却好像觉得你对我有亏欠。其实我们的关系早就变得不那么简单了,兄弟。”
分身愣住了,虚影都跟着颤了一下。
他从没忘记过那段时光。那段自己还是个小光团的时光,安斯里德就天天对着他说话,教他怎么控制法力,怎么分辨善恶,怎么在这个操蛋的世界里活下去。他是安斯里德的法力到了一定时期诞生出来的,从一团只会乱飘的光,慢慢凝出人形,又慢慢学会说话、走路、打架。那段事情,他怎么可能忘?
可是现在看看自己和以前的自己,差别真的很大。以前他最怕死,觉得死亡就是终点,就是被人遗忘的开始。他天天缠着安斯里德问:“哥,我要是死了,你会不会忘了我?”安斯里德就会敲他的脑袋:“不死就不会被遗忘,懂不懂?”
但是现在,他不害怕了。比起死亡,他更害怕的是被遗忘,更害怕的是自己成为哥哥的累赘,让哥哥在痛苦里越陷越深。他宁愿自己消失,只要哥哥能好过一点。
但是分身的嘴还是硬得像石头。
“我没有忘记,”他梗着脖子说,声音发飘,因为虚影实在没底气,“但你不会没有觉得这不是一场闹剧吧?对,这是一场闹剧,我在不断的让你牺牲,不断的让你痛苦,不断的让你承受不该承受的东西。天啊,亲爱的,你应该知道你有多痛苦。比起让上帝夺走,我更希望的是我被我自己夺走吧。”
两个人的对话越来越有意思了,简直就是戏剧性的对话,你一句我一句,像演话剧。
安斯里德灵魂都暗淡了,脸色白得吓人,整个人像一尊快要风化的雕像。分身看着他这个样子,心口像被人揪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你的灵魂都暗淡了,亲爱的,”分身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种罕见的温柔,“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难道真要像雕塑一样,痛苦的留下一个姿势,然后供人观赏吗?我坚决不会让你这样。雕塑的痛苦和美感是相对立的,有痛苦也就有美感,因为有一些雕塑,它本来就是战胜于痛苦之中的。但是你不一样,你不可以把自己比作成一个雕塑。请停止这种付出,亲爱的。”
这个“亲爱的”称呼属实罕见,从分身嘴里说出来更是破天荒头一回。但他是真的急了,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劝,只能把心里最软的话用最硬的壳包起来。
“哥,我很焦急,”虚影往前飘了飘,几乎要贴上安斯里德的脸,“我不能再继续看到你痛苦。我不想让我自己失望,我或许觉得离开才是真正的对你来说的解脱。”
安斯里德听到“解脱”两个字,笑得更疯了。他捂着脸,头朝天,笑得浑身发抖,牙齿都露了出来,像是在嘲笑上帝,又像是在嘲笑命运,更像是在嘲笑自己。
“可惜呀,”他一边喘气一边说,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宫殿里,“你还是太小了,根本就不知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你只看到了付出,却没有看到我付出之后是多么开心。因为你回来了,你是知道的,我在万千岁月里都是孤寂的。只有我一个人吹着宫殿的冷风,享受着宫殿的孤独——不对,不是享受,一开始是享受,后来我就讨厌这种孤独。我想要去神界,所有人还都对我非常的抵触。可是自从我的法力到了一定的阶段,有了你之后,我才发现我的生活可以被毒药改变,也可以被你改变。你不知道,兄弟,从头到尾都要快乐,而你却一直在为我着想,忘记了自己。”
他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最后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你总是这样,觉得自己是累赘,觉得自己该消失。可你知不知道,你才是那个把毒药变成糖的人。没有你,我早就在那冷风里冻成冰雕了,冻成一个真的供人观赏的雕塑,一个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的死物。”
分身沉默了。虚影晃了晃,像是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他第一次听到安斯里德说这些,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存在,对哥哥来说不是负担,是解药。
那些他以为的“牺牲”,以为的“痛苦”,在哥哥眼里,竟然是“开心”的来源。
这让他更难受了。难受得想再死一次。
“哥……”他喃喃地叫了一声,后面的话却说不出来了。
安斯里德伸出手,这次他没有试图去触碰虚影,而是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当然,他抱不住,手臂穿过了光影,抱了个空。但他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
“你就在这儿,”他说,“哪儿也别去。我疼习惯了,不差这一点。但你得在,你得让我知道,我疼得值。”
死神的镰刀还在旁边杵着,红眼睛眨了眨,像是在思考什么。但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着两个傻子互相折磨,又互相取暖。
宫殿外,风又开始吹,吹得那些红色的花此起彼伏,像一片血海在翻涌。而安斯里德坐在花丛中央,怀里抱着一个抱不住的虚影,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有些痛,不是因为失去,而是因为拥有。拥有过,就再也放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