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帅府内室,光线被厚重的窗帷过滤得只剩下昏沉一片。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气息,混合着炭火燃烧的微焦味,形成一种沉重而窒闷的氛围。陆炎半靠在榻上,身上覆着数层被衾,却依然难以驱散那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左肩处厚厚的麻布绷带下,伤口的钝痛如同潮汐,随着心跳一阵阵涌来,虽不似前两日那般撕裂,却绵长而顽固,时刻提醒着他身体的脆弱。
他的脸色在昏暗中显得蜡黄而缺乏生气,眼窝深陷,颧骨愈发突出,多日未经仔细修剪的胡须杂乱地覆盖着下颚,唯有那双眼睛,在疲惫的深处,仍残留着不肯熄灭的锐利火光,只是那火光此刻也显得有些飘摇不定。
榻前不远处,庞统与鲁肃肃然站立。两人同样面容憔悴,眼带血丝,多日来的心力交瘁几乎写在了脸上。他们刚刚被周泰领入内室,亲眼见到主公这副卧病不起、气色衰败的模样,心头俱是一沉。尽管早有预料,但亲眼所见所带来的冲击,远比听闻流言要强烈百倍。那个曾经在千军万马前意气风发、在帅案后挥斥方遒的身影,此刻竟如此虚弱地倚在病榻之上,这种对比带来的无力感与恐慌,几乎瞬间攫住了他们。
“主公,”鲁肃率先开口,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与忧虑,“您……龙体要紧,当以静养为上。军务之事,统与子敬……”
陆炎微微抬了抬手,动作有些迟缓,打断了鲁肃的话:“无妨。说吧,外面……现在如何了?”他的声音比前几日更加低沉嘶哑,每说几个字,都需要微微停顿,调整气息。
庞统与鲁肃对视一眼,知道隐瞒无益,反而可能贻误时机。庞统深吸一口气,上前半步,开始禀报,他的声音刻意保持着平稳,但语速比平时稍快,透露出内心的焦灼:
“其一,军心流言。‘主公病重’之说,自校场之后,愈演愈烈。虽已明令禁止,并张贴安民告示,然收效甚微。军中惶恐情绪蔓延,尤以新附及降卒为甚。近日,钟离城又有三名队率级别军官因‘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被拿下,然恐难禁绝。百姓之中,抢粮、骚乱事件,五日之内已发生七起,虽未成大乱,但此起彼伏,执法队疲于奔命。”
陆炎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了一下。流言猛于虎,他深知其害。自己无法公开露面强势辟谣,这流言便如同跗骨之蛆,难以根除。他未置一词,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示意庞统继续。
“其二,城防与敌情。”庞统继续道,瘦削的脸上神色凝重,“根据‘夜枭’拼死传回以及我方观察,曹军于寿春西北、正北方向,新增营垒十一座,多为土木结构,显是做好了长期围困乃至强攻的准备。其骑兵游弋范围已扩展至距城十里,彻底断绝我小股部队外出觅粮或传递消息的可能。江东水军方面,周瑜主力依旧封锁淮水主航道,但其步军蒋钦所部,近日有向寿春东南方向移动的迹象,与曹军形成夹击之势。两军之间似有联络,但具体配合程度不明。”
陆炎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被角。长期围困,外援断绝,这是最坏的局。曹孙联手,耐心地收紧绞索,就是要将他们活活困死、耗死在这孤城之中。他感到一阵胸闷,不由得轻咳了两声,牵动伤处,眉头紧紧蹙起。
鲁肃见状,连忙接口,试图将话题引向相对“可控”的内政部分,但他的汇报同样令人窒息:
“其三,粮草物资。主公,最新清点,扣除必须预留的应急存粮,按目前最严苛配给,全城粮秣……仅能再支撑二十三日。”他报出这个数字时,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药材,尤其是金疮药、消炎散等,已近告罄。伤兵营中,因缺药而伤口恶化者日增,死亡率……已超过三成。柴薪、桐油等守城必备之物,亦捉襟见肘。城中工匠虽勉力维持,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器械修复与新造速度,远不及损耗。”
二十三天。陆炎在心中重复着这个数字。比上次预估的三十五日,又缩短了整整十二天!饥饿的倒计时,正在以可怕的速度跳动着。而伤兵的惨状,更是撕扯着他的良心。那些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
“其四,”鲁肃的声音更低,更沉,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人心……离散,恐难逆转。韩猛、司马朗等人叛逃虽被严惩,但其影响已深植。近日暗中与‘夜枭’接触,或经其他渠道表露去意、打探‘后路’的中低级将领、文吏,又有增加。虽尚未有新的公然叛逃,但……统驭之基,已现松动。即便是我龙鳞军老卒之中,亦因粮秣短缺、前途无望,而生出消极怠战、甚至……怨怼之心。”
庞统补充道,语气带着冰冷的讥诮与更深的不安:“更有甚者,城内似有暗流,隐隐将主公此次……欠安,与先前赵将军重伤、凌将军战死等事牵连,暗喻我龙鳞气运已衰,天命或将转移。此等言论,虽荒诞,但在绝境之中,颇具蛊惑之效。”
听着这一条条、一件件触目惊心的汇报,陆炎只觉得胸口那股滞闷之感越来越重,仿佛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外有强敌环伺,步步紧逼;内则粮尽援绝,伤患累累;人心离散,暗流汹涌;流言四起,根基动摇……每一个问题都足以致命,而现在它们如同层层叠叠的巨浪,正从四面八方,朝着他这艘已经千疮百孔、舵手抱病的破船猛扑过来!
他曾自负智勇,以为可以掌控一切。西进之时,何等意气风发!然而落凤坡一败,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引发的连锁崩溃,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和控制。他努力挣扎,试图稳住阵脚,清洗、整肃、高压、怀柔……手段用尽,却仿佛只是在延缓那最终崩塌的时刻,甚至某些手段本身,就成了加速崩溃的催化剂。
而现在,连他自己的身体,这最后赖以支撑、发号施令的躯壳,也在这最要命的关头背叛了他。肩伤复发,武力衰减,甚至不得不卧于病榻,连公开露面稳定人心都难以做到。
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彻骨髓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肢百骸汇聚到心脏,再蔓延至全身。他感到自己像是一个站在即将决堤的巨坝前的渺小身影,看着裂缝越来越多,水流越来越急,却发现自己手中的沙袋是如此的稀少,而自己的力量,又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那维系着龙鳞城最后存在的、名为“希望”的堤坝,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缝在扩大,崩溃似乎就在眼前。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下达什么命令,想找出一个破局之策。但话到嘴边,却只觉得干涩无力。以往那种思路敏捷、决断果敢的感觉,仿佛也随着体力的流失而远去。脑海中纷乱如麻,各种危机、各种可能、各种失败的景象交织冲撞,却理不出一个清晰的头绪。
“子龙……今日如何?”他最终问出的,却是关于赵云的情况。似乎唯有这个话题,还能牵扯起他心中一丝鲜活的痛楚与牵挂。
鲁肃连忙答道:“赵将军伤势依旧沉重,高热反复,昏迷未醒。医官言,全凭将军自身意志强撑,汤药……已尽人事。”
陆炎沉默良久,目光空洞地望着头顶昏暗的帐幔。连子龙也……难道真是天要亡我龙鳞?他毕生的心血,麾下将士的忠诚与牺牲,龙鳞城百姓的期盼,难道最终都要化作这淮水之畔的一杯黄土,一场笑谈?
“你们……先退下吧。”良久,陆炎才极其疲惫地挥了挥手,“容我……再想想。”
庞统与鲁肃看着他眼中那难以掩饰的迷茫与深深的倦怠,心中俱是一痛。他们知道,主公并非神人,承受的压力已远超极限。此刻的沉默与无力,或许正是风暴来临前最后的平静,也或许……是某种更深层次转变的开始。
两人深深一揖,默默退出了内室。厚重的房门再次关上,将陆炎与那令人绝望的现实暂时隔开,却也将他独自留在了病痛、孤独与铺天盖地的无力感之中。
炭火偶尔爆出一个火星,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更衬得室内死寂。陆炎缓缓闭上眼睛,试图凝聚起一丝力气,一丝斗志,但脑海中回荡的,依旧是庞统和鲁肃那一条条冰冷的汇报,以及身体各处传来的、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虚弱现实的疼痛。
力不从心。
这四个字,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以往所有的自信、霸道、算无遗策,在残酷的现实和衰败的躯体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