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滂沱暴雨,终于在黎明前悻悻收势,化作弥漫天地的、冰冷刺骨的浓雾。雾气如同厚重的尸布,笼罩着淮水两岸,将远处的山峦、近处的营垒、乃至宽阔的河面本身,都吞噬成一片模糊而狰狞的轮廓。然而,当第一缕惨白的日光艰难刺破云层和雾霭,将些许微光投注到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上时,呈现在龙鳞城守军眼前的景象,却比最深的噩梦还要令人窒息。
陆上,铁壁已然合拢。
寿春城头,值哨的士兵们彻夜未眠,在潮湿和寒冷中瑟缩着,警惕地倾听着雾中任何异样的声响。随着天色渐明,浓雾缓缓流动、变薄,他们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极力向城外望去。然后,所有人都僵住了,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骤然收缩。
就在昨日暴雨如注、能见度极低之时,曹军完成了一次大胆而高效的推进与部署。此刻,在寿春城北、西两面,原本还隔着数里距离、零零散散的曹军营垒,已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道几乎连接在一起的、厚重无比的环形土木防线!
最近的营垒前锋,其壕沟和拒马,赫然已抵近到距离寿春城墙不足一里的地方!在这个距离上,甚至能隐约看到对面营寨中士卒走动的身影和旗帜上模糊的字号。更多的营垒如同贪婪生长的藤蔓,层层叠叠向后延伸,依托地势,占据了所有关键的制高点和交通要道。粗大的原木和夯土构筑的望楼,如同巨人冰冷的眼睛,从雾中显露出来,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寿春城的一举一动。更远处,在原本空旷的地带,出现了大量新堆积的土方和木料,那是在修建更多的营盘,或是在组装某种大型攻城器械的基座。
目力所及,黑色的曹军旌旗,如同瘟疫过后滋生的黑色菌斑,密密麻麻,插满了寿春城北、西方向的所有视野。旌旗之下,是难以计数的营帐、栅栏、往来调动的部队以及被驱赶着修建工事的民夫。一种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伴随着晨雾中传来的、隐隐约约的金鼓声、号令声和大队人马移动的沉闷声响,如同实质的浪潮,一波波拍打着寿春城摇摇欲坠的城墙。
“北面……全是曹军……”
“西面也是……昨天雾散时还没这么多……”
“他们……他们把营寨修到眼皮底下了!”
惊惶的低语在城头守军之间飞速传递,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这已不再是骚扰或试探,而是赤裸裸的、准备进行最后雷霆一击的战略包围姿态!曹操的主力,显然已大部抵达,并且完成了战役展开。
几乎在同一时刻,钟离城和东城方向的紧急军报,也由浑身湿透、疲惫不堪的斥候拼死送回。
钟离城西、北两个方向,曹军大将徐晃、于禁所部,同样完成了营垒的紧密连接和前沿推进,将钟离城三面包围(东面是淮水支流,但也处于曹军远程武器威胁之下)。更令人不安的是,曹军开始在钟离城上游河道狭窄处搭建浮桥,并调集船只,摆出一副可能渡河、彻底隔绝钟离与寿春、龙鳞主城联系的架势。
东城方面,压力稍轻,但曹军乐进部也已进抵城下,开始挖掘壕沟,树立栅栏,进行标准的围城作业。东城与龙鳞主城之间的陆路联系,实际上已被切断。
水上,锁链已然铸成。
当龙鳞城(主城)水寨残存的了望哨兵,战战兢兢地将目光投向雨雾初散的淮水河面时,所见景象让他们瞬间如坠冰窟。
江东水军的规模,比之前观测到的,庞大了何止一倍!
宽阔的淮水主航道上,周瑜的旗舰楼船如同移动的城堡,巍然屹立。在其周围,大大小小、种类繁多的战船几乎铺满了河道。高大的“艨艟”舰如同水中巨兽,船舷的女墙后隐现弓弩手的寒光;灵活的“斗舰”、“走舸”如同群鲨,在水面穿梭游弋;更有数艘明显经过特殊加固、船首包铁的“冒突”船,被绳索拖曳在大型战船之后,那狰狞的撞角在晨光下闪烁着不祥的金属光泽,显然是准备用于强行冲击水门或近岸工事。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真正标志着彻底封锁完成的,是江面上出现的新事物——浮堰与横江锁。
在龙鳞城主城下游约三里、水流相对平缓的河段,江东水军连夜作业,用无数艘满载巨石的破旧船只和巨大的木排,首尾相连,沉入江心,构筑起了数道横断江面的水下障碍(浮堰)。这些障碍虽未完全露出水面阻断航道,却足以让任何试图顺流而下、强行突围的大型船只搁浅或撞毁。
而在龙鳞城主城与寿春之间的淮水段,数道粗如人臂、由精铁环扣连接而成的横江铁锁,被巨大的绞盘从两岸缓缓放出,沉入水中,只在江心留下些许浮标。这些铁锁平日沉在水下,不影响水面船只通行(江东自己的小船显然知道如何避开),但一旦有大型船只试图通过,两岸绞盘转动,铁锁便会骤然升起,横亘江心,成为无法逾越的屏障!
周瑜的水军,已不仅仅满足于巡逻和威慑。他们正在系统性地、永久性地锁死淮水,将龙鳞城核心区最后一条可能用于转运、通信甚至绝地求生的水上通道,彻底变成一条华丽的囚笼之河。
孤岛,已然成形。
当所有方向的军情,被迅速汇总,送到寿春帅府,呈报给刚刚被亲卫勉强搀扶着坐到外间、身上裹着厚重裘毯、脸色青白交加却强打精神的陆炎面前时,整个厅堂内,死寂得能听到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庞统指着墙上那幅巨大的、此刻已被各种黑色与赤色箭头、标记几乎完全覆盖的地图,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主公,诸位将军……形势已明。”
他的手指从代表寿春的标记划过,划过钟离,划过东城,最终落在龙鳞主城上,画了一个残酷的圆圈。
“曹军主力,夏侯渊、曹仁、徐晃、于禁、乐进等部,总计不下十万之众,已完成对我寿春、钟离、东城三地的陆上战略包围。其营垒相连,烽燧相望,纵深达十数里,已彻底断绝我军陆上突围或获取外援之任何可能。”
手指移向淮水,划过那代表浮堰和横江锁的标记。
“江东水军,周瑜、吕蒙、蒋钦所部,大小战船超过五百艘,精锐水卒数万,已完全掌控淮水及主要支流水道。浮堰阻于下游,铁锁横于中流,战舰巡于江面。我军仅存之内河水师,已成瓮中之鳖,寸步难行。”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厅内仅存的、面色灰败的几位核心将领,以及主座上那强撑病体、眼神却死死钉在地图上的陆炎,缓缓吐出了最终的结论:
“至此,以龙鳞城主城、寿春、钟离、东城为核心,南北约百里,东西不足六十里的狭长地带,已成孤岛。外无援兵,内乏粮草,水陆断绝。曹、孙联军,已完成最后之战略合围。接下来……便是收网之时了。”
兵临城下,不再是比喻,而是冰冷残酷的现实。敌人的刀锋,已真切地抵住了喉咙;绞索,已牢牢套上了脖颈。龙鳞城核心区,这块曾经让陆炎雄心万丈、也让天下诸侯侧目的基业,如今已被压缩到极致,暴露在两大强敌毫无遮掩的兵锋之下,如同暴风雨中一叶随时可能被巨浪吞噬的扁舟。
厅内无人说话。压抑的绝望如同实质的黏液,填满了每一个角落。有人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指节发白;有人眼神涣散,仿佛已看到了城破人亡的惨景;有人则偷偷将目光投向主座上的陆炎,那目光中充满了最后的、近乎乞求般的期待,以及深藏的不安——主公,真的还能带领他们,闯过这前所未有的绝境吗?
陆炎的手,在厚重的裘毯下,无人看见地剧烈颤抖着。左肩的伤处因久坐和心绪激荡,传来一阵阵加剧的闷痛,让他眼前微微发黑。他死死盯着地图上那个被重重围困的红色小圈,仿佛要将其烙印在灵魂深处。外界的喧嚣——城头隐约传来的惊呼、远处敌军营地飘来的隐约号角、乃至厅内众人粗重的呼吸——似乎都离他很远。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虚弱,以及那股伴随着虚弱而来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无力感。但他更知道,此刻,他绝不能倒下,绝不能显露出一丝一毫的退缩。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肺,却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右手支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
“主公!”周泰和鲁肃几乎同时上前想要搀扶。
陆炎摆了摆手,拒绝了。他靠着椅背,一点一点,凭借着自己右臂的力量和顽强的意志,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身形有些佝偻,左肩明显塌陷,脸色更是难看得吓人,但他终究是站直了。
他的目光,不再看地图,而是缓缓扫过厅内每一个人的脸。那目光依旧锐利,尽管深处藏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与病痛,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都听见了?”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打破了死寂,“曹孟德,孙仲谋,把咱们……围死了。”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也仿佛在让这句话的沉重分量,压在每个听者心上。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让龙鳞城跪下,就能让我陆炎低头。”
陆炎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扯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却带着无尽桀骜与疯狂的弧度。
“那就让他们看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锈蚀的铁器摩擦,刺耳却充满力量:
“看看是他们围城的土墙先垮!”
“还是我龙鳞城的骨头先断!”
“传令三军——”
“死守待变,有敢言降者,立斩!”
“我陆炎,与诸君,与龙鳞城——”
“共存亡!”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牵动伤处,让他身体猛地一晃,几乎栽倒,被周泰死死扶住。但他那燃烧着最后火焰的目光,却如同烙铁,烫在了在场每一个将领的心头。
兵临城下,孤岛绝境。
但战意未熄,死志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