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日,晨。
张道一几乎是踉跄着冲回往生客栈的。寅时的幽冥镇笼罩在一天中最深的死寂里,连风都停了,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边轰鸣。
衣服被冰冷的河水和冷汗浸透,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却比不上捞尸人那些疯狂呓语带来的万分之一。
他翻窗进屋,反手死死关上窗,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黑暗中,他剧烈地喘息着,试图将鬼哭湾听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从混乱的脑海里剥离出来,拼凑成有用的情报。
捞尸人,黑影。
两者都指向一个令人窒息的真相:幽冥镇是个巨大的骗局。河祭不是离开的仪式,而是一次集中的收割。他们这些玩家和居民,是被圈养的猪和燃料。
那么,钱不语呢?王主事呢?他们是养猪人?还是更高层饲养员的代理人?他们知道真相吗?
张道一用力搓了把脸,强迫自己冷静。绝望没用。愤怒没用。必须思考,必须在绝境中找到那条可能的缝隙。
捞尸人说门是假的。但钱不语说过,铁牌残片配合供奉,或许能影响门后通道指向。
如果门是陷阱,铁牌就是诱饵的一部分?还是说,门本身有真有假?或者门是真的,但开启方式和目的被扭曲了?
他想起祠堂深处那股意识说的“血与忆……祭与食……门……不开……皆虚妄”。
捞尸人说“祭是骗局”。祠堂意识似乎渴望祭祀,而捞尸人揭露祭祀是骗局。
两者矛盾。谁在说谎?还是祠堂意识也被蒙蔽了?或者,它们处于这个饲养系统的不同环节,认知不同?
令牌已经交易给了钱不语。如果令牌是关键道具,那么钱不语必然会在窗口期有所动作。盯紧钱不语,或许能看清一部分真相。
还有七天,或许更少。他需要更多的情报,需要更快的行动速度,需要盟友。夏芸他们还不够。
他需要接触镇上其他的变量,比如其他隐藏的玩家,比如对现状不满的居民,比如那个神秘的兜帽男子。
首先,必须消化昨晚的收获,并做出应对。
他换了身干衣服,喝了几口清泉水,又滴了一滴养魂露,闭目调息片刻。
当窗外天色开始渗出那种熟悉的昏黄时,他已经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只有眼底深处,凝结着化不开的冷冽。
他推开夏芸他们的房门。三人都在,显然一夜未眠,神色紧张。
“昨晚外面好像很乱”
夏芸压低声音,“我们听到了远处的叫声,还有镇务所的人好像又在街上走动。”
张道一点点头,没有提鬼哭湾的遭遇,只说:“河祭的传言很可能是真的,而且可能就在最近几天。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最坏的打算?”赵刚拳头攥紧,“跟他们拼了?”
“拼是最后的选择。”张道一摇头,“首先要搞清楚他们的具体计划、时间、地点。其次,要找到可能的漏洞或者生路。最后,要做好万不得已时,强行突围的准备。”
他看向夏芸:“我需要你去办件事,风险很高,但只有你能做。”
“你说。”夏芸毫不犹豫。
“想办法,接近镇务所的人,或者能在镇务所附近活动而不引起怀疑的人。目标只有一个:弄清楚下一次‘河祭’的确切时间、地点,以及祭品名单。”
张道一目光锐利,“我知道这很难,但你是生面孔,又表现得相对冷静,或许有机会。可以试着用忆钱贿赂底层的办事人员,或者用你带来的某些外面世界的小玩意引起他们的兴趣,借机套话。记住,安全第一,一旦感觉不对,立刻撤。”
夏芸脸色凝重,但眼神坚定:“我试试。”
“赵刚,李铭。”张道一转向另外两人,“你们也有任务。赵刚,你的任务是观察和打听。去茶馆、饭铺、街角这些人多口杂的地方,听听最近镇上有什么异常的人或事,特别是关于外来的、奇怪的、有钱的这些关键词。李铭,你身体还没好利索,就留在客栈附近,但不要闲着。观察往生客栈的住客,尤其是新来的,记下他们的特征、行为,看看有没有值得注意的人。”
他分给三人各几枚忆钱作为活动经费。“记住,我们时间不多。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有用。每天傍晚在这里汇总情报。”
三人郑重点头。
“那你呢?”夏芸问。
“我去会会钱掌柜。”张道一眼中寒光一闪,“看看我的这个合作伙伴,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上午,阴阳当铺。
钱不语依旧穿着他那身考究的深蓝绸衫,脸上挂着标准而热情的微笑,正在柜台后擦拭着一个新收到的玉扳指。
看到张道一进来,他笑容更盛:“哟,张行商,稀客啊!今天是想出货,还是想入货?”
张道一走到柜台前,没有寒暄,直接开口:“钱掌柜,关于窗口期,我想知道更多细节。”
钱不语擦拭玉扳指的手微微一顿,笑容不变:“张行商倒是心急。不是说了吗,具体时间我会提前通知你。怎么,信不过老夫?”
“不是信不过,是想多做些准备。”
张道一紧盯着他的眼睛,“比如,‘窗口期’具体在什么时辰?祠堂那扇‘门’会开多久?除了铁牌残片和供奉,还需要注意什么?还有到时候,除了我,还有谁会在场?”
他一连串问题抛出,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压迫感。
钱不语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他放下玉扳指和软布,双手交叠放在柜台上,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总是带着三分笑意的细眼里,此刻只剩下商人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张行商,看来你这几天,没闲着啊。”他缓缓说道,“知道得太多,有时候并不是好事。”
“知道得太少,死得更快。”
张道一毫不退让,“我们有过契约,你不能直接损害我的利益。但我需要确保,你提供的信息,不会让我在关键时刻因为‘无知’而丧命。这,符合契约精神吧?”
钱不语沉默了几秒,忽然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着点欣赏:“张行商果然不是寻常人。好,既然你问了,老夫可以告诉你一些。”
他压低声音:“‘窗口期’的具体时辰,取决于冥河潮汐,确切的说是七天后的子夜之交,阴气最盛、阳气初生的那一刻。持续时间很短,最多不会超过一盏茶的时间。祠堂那扇门,只有在那个时刻,吸收了足够的供奉,才会真正显现。”
“除了铁牌残片,你需要做的就是紧跟引路人,在门开的瞬间,用铁牌碎片指向门内,心中默念你的归处。至于还有谁会在场……”
钱不语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镇务所的王主事,肯定会到场主持供奉。另外,可能还会有几位贵客。都是对‘门’后之物感兴趣的存在。张行商到时候,最好低调些。”
引路人?贵客?王主事主持供奉?这听起来更像是一场有组织的探险或者交易会,而非九死一生的逃亡。
“引路人是谁?”张道一问。
“到时候你自然知道。”钱不语没有回答,反而问道,“张行商,你那块铁牌残片,带在身上吗?可否再让老夫看看?有些细节,需要再确认一下。”
张道一心中冷笑。果然,铁牌是关键。
钱不语想确认令牌是否还在他手里,或者想进一步研究。
“铁牌我收得很好。”张道一不动声色,“钱掌柜放心,到了该用的时候,我自然会拿出来。”
他没有说已经交易出去,也没说还在身上。模棱两可,才能保持主动。
钱不语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追问,重新挂上笑容:“那就好。张行商还有别的事吗?”
“有。”张道一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干净布包着的小包,放在柜台上,“我想买点消息。”
“哦?什么消息?”
“关于镇上最近有没有其他‘特别’的外来者,尤其是实力不俗、行事神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