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击进入第三天。
青石岭的日军重炮阵地,炮管已经打得发红,需要不断浇水冷却。弹药车在泥泞的道路上穿梭,补充着惊人的消耗。但观测所里的军官,脸上的困惑越来越深。
望远镜里,目标区域一片狼藉。树木被撕碎,山石被掀翻,地表几乎找不到任何完整的工事痕迹。浓烟和尘土混合,形成一片昏黄的霾,笼罩着山谷。按照常理,在这样的炮火覆盖下,任何有生力量都应该被摧毁或至少失去组织。
但无线电静默得可怕。除了炮声,前方几乎没有传回任何有效的战场报告。派出的六支精锐侦察分队,在第一天损失三支后,坂田又增派了四支,结果到现在,整整九支小队,全部失联。最后一次收到信号是在二十八小时前,一支小队报告“发现可疑坑道入口,请求炮火验证坐标”,然后……就再无声息。
没有惨叫,没有爆炸,没有交火报告,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仿佛那片被炮火反复耕耘的土地下面,藏着一头沉默的、专门吞噬侦察兵的怪兽。
“长官,还要继续炮击吗?弹药补给线压力很大,而且……”副官看着消耗统计,声音艰涩,“而且,我们到底在炸什么?”
观测军官放下炮队镜,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也想知道。炮击计划是基于战前航空侦察和情报汇总制定的,但现在看来,那些情报要么过时,要么根本就是错的。王二娃的主力,究竟在哪?
“请示指挥部,请求暂停大规模炮击,改为重点区域间歇性覆盖。同时,请求增派至少一个中队的步兵,在炮火掩护下,对几个关键坐标进行地面侦查确认。”他最终下令。不能再盲目地浪费炮弹了,必须用眼睛去看,用脚去踩。
……
王家屯地下,核心坑道。
空气混浊,弥漫着土腥味、汗味和劣质灯油的味道。坑道很深,顶部的剧烈震动传来时已经变得沉闷,但依旧能让挂在墙上的水壶轻轻作响。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更强烈的震动传来,那是重炮直接命中上层岩体或附近地表,震落的泥土能洒人一头一脸。
但坑道内秩序井然。战士们大部分时间在休息,保存体力,擦拭武器。民兵和群众则分散在更深的侧洞和生活区,照顾伤员,分发有限的口粮和清水。几个认字的战士,甚至在微弱的光线下,教孩子们认简单的字。
王二娃所在的主坑道稍宽敞些,但也仅能容几人站立。他面前摊开的地图上,已经用炭条画满了新的标记和箭头。
“鬼子炮击频率在下降,重点转向了黑风峪东入口和野狼沟北坡。”赵小山指着地图,“他们可能怀疑我们的主力转移到了那边,或者……只是试探。”
“老烟枪那边怎么样?”王二娃问。
“最新消息,又清除两支侦察分队,缴获电台两部,地图若干。确认鬼子侦察兵携带了专门的坑道探测设备和炸药。”李振华汇报,“老烟枪队长判断,鬼子正在不惜代价寻找我们的地下入口和指挥中枢。”
“找到多少了?”
“我们故意暴露的四个假入口,他们找到了三个,并进行了爆破。真正的入口……他们还没摸到边。”李振华眼中闪过一丝佩服。营长提前布置的那些以假乱真的伪装和陷阱,起到了关键作用。
王二娃点点头,并不意外。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我们的反击准备呢?”
铁蛋立刻凑过来,眼睛放光:“按你的吩咐,从各连挑了三十个最擅长夜间活动和攀爬的好手,组成了‘破袭队’,我亲自带队。家伙都检查过了,大刀、短枪、手榴弹、炸药包,还有从鬼子侦察兵那儿缴来的绳索和钩子。就等你的命令了!”
“不着急。”王二娃摇头,“坂田现在像一头被激怒但找不到目标的熊,乱挥爪子。等他挥累了,露出破绽,才是我们动的时候。告诉破袭队,继续隐蔽待命,加强针对性的训练,尤其是夜间渗透和破坏交通线的战术。”
他走到坑道一侧,那里用雨布隔出了一个简单的“病房”。几个在之前炮击转移时被碎石砸伤或水土不服生病的战士躺在这里。一个卫生员正用有限的草药给一个发烧的小战士擦额头。
王二娃蹲下身,摸了摸小战士滚烫的额头,对卫生员低声说:“用我们最后那点磺胺,不能让孩子烧坏了。”
卫生员迟疑了一下:“营长,那药……是留着救命用的。”
“现在就是救命。”王二娃语气不容置疑。
这时,坑道深处传来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呻吟,随即是轻微的欢呼。一个负责接生的妇女满脸疲惫但带着笑钻过来:“营长!生了!是个小子!母子平安!”
坑道里微微一静,随即响起几声压低的笑语和祝贺。在这地狱般的炮火和憋闷的地下,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像一束微弱却顽强的光。
王二娃脸上也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但很快隐去。生命在延续,但威胁从未远离。他走回指挥位置,对李振华说:“记录:鬼子的炮击虽猛,但未能摧毁我之有生力量及指挥体系。我地下坑道防御经受住了初步考验。敌侦察行动受挫,显露出急躁与盲目。我军民士气基本稳定,但长期困守,物资尤其是药品将成问题。”
他顿了顿,看向地图上那条代表胡三豹可能提供情报的、通往山外的“老路”。
“是时候,给坂田的后院,点一把小火了。告诉‘镇三山’,那条路上的情报,我们可以接。但让胡三豹明白,这是他赎罪的开始,不是讨价还价的筹码。”
钉子深埋地下,承受着重压,却也将压力传导了回去。坂田的重锤未能砸碎它,反而让挥锤者感到了反震的疼痛。而此刻,这颗钉子,开始将一丝裂痕,反向延伸向挥锤者的基座。深埋,不仅是为了生存,更是为了在恰当的时机,给予更致命的反刺。
炮声渐稀,但地下的心跳,沉稳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