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暖阳,积雪消融,寒意反倒比落雪时更浸人肌骨。
谢清予足伤已愈,只行走间还有些许滞涩,心恙之症却非朝夕可疗,好在仔细将养着倒也无妨,只忌惊悸颠沛。
谢谡仍旧日日踏进公主府。
政务再冗繁,必匀出两刻辰光,有时默然看她饮药,有时带几样精巧宫点,或是内库的稀罕玩意儿。
这般眷顾下,公主府的拜帖几乎要将门房淹没。
各家夫人小姐,乃至一些素无往来的宗亲女眷,皆寻了由头递帖探望。
连翘依着吩咐,一律以“公主凤体违和,需静养”为由拒了。
暖阁内,银丝炭在错金铜盆里烧得正旺,暖意融得人骨酥。
谢清予斜倚在铺了厚绒的软榻上,乌发松绾,搭着软衾,一派慵懒闲适。
谢谡坐在她对面,手持细长竹夹,小心拨弄着铁网上几颗烤得焦香微裂的栗子。
“阿姊,尝尝。”他仔细挑了一颗,用素锦帕子裹住,仔细剥开,待那烫手的热气散了些,才递到她唇边。
栗肉香甜软糯,谢清予就着他的手吃了,唇边沾了一星焦皮。
谢谡望着她,眼底漾开温软笑意,指腹极自然地拂过她唇角,将那点碎屑拭去。
“明日,便是登基大典。”他缓缓开口。
谢清予咽下口中甜糯,轻轻“嗯”了一声,等着他的下文。
他搁下竹夹,指尖在锦帕上无意识地捻了捻:“礼部与宗正寺议定了诸般典仪,我欲昭告天下,晋你为长公主,封号……”
他顿了一顿,目光凝在她脸上:“宸晖。”
谢清予搭在衾上的指尖,倏然蜷紧。
不是“昭和”。
竟不是那个既予她无上荣光亦承她无尽噩梦的“昭和”!
她喉间微动,半晌才寻回自己的声音:“……这个封号,太重了。”
“宸”为帝星,“晖”乃日耀,两字皆尊崇煊赫,已然逾越了公主封号的常例。
“于我而言,你当得起世间至贵至耀之字。”谢谡轻轻打断她未尽的迟疑,却又在尾音处藏了几许近似恳求的柔软:“阿姊,不要拒绝我!”
谢清予抬眸,迎上他炽热目光,那里面的执着几乎要溢出来,烫得她心绪翻涌:“宗亲与朝臣……岂会无异议?”
谢谡唇角微弯,只淡淡道:“阿姊且安,司礼监拟旨,内阁复阅,宗亲明辨,皆无异词。”
他说得轻描淡写。
实则当日,内阁那位以古板刚直着称的郑老学士,已在票拟中进言:“宸字关乎紫微,公主用之,逾越礼法。”
奏本呈至德政殿,年轻的天子只瞥了一眼,便将那页纸轻轻置于案角,未置一词。
然次日早朝,他却当着满朝文武,掷地有声:
“朕之皇姐,温慧秉心,忠孝两全,昔年于困厄中护朕左右,恩义如山。今朕承继大统,尊封长公主,号‘宸晖’,以彰其德,以表朕心。此乃朕登基后首道恩旨,关乎天家亲情,亦关乎朕之心意。众卿……当体察之。”
话未说尽,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这不仅仅是一道册封旨意,更是新帝登基后,昭示君心、考验臣下的第一道关口。
谁敢在此刻,拂逆新君登基后对至亲的第一份厚赏?
郑老学士面色一白,终是深深俯首,未再言语。
其余朝臣宗亲,窥见新君温润眉目下那不容动摇的强势,俱敛息垂目,噤若寒蝉。
旨意遂定。
这些朝堂上的暗涌交锋,谢谡自然不会与她细说。
他只需让她知晓,这是他的心意,无人可阻,亦无人敢阻。
暖阁内,炭火“噼啪”轻响。
谢清予静默片刻,终是轻笑一声,应道:“……好。”
谢谡眼中光华骤亮,他重新执起竹夹,又夹起一颗栗子,仔细剥开,语气恢复了轻快:“阿姊好生歇息,明日大典冗长,虽不必全程观礼,受册时总要露面,须得养足精神。”
谢清予颔首,接过他递来的栗子,送入口中。
甜香依旧,漫过舌尖。
心底那缕因封号骤换而掀起的微澜,却久久未平。
宸晖。
帝星之侧,日月光华。
那就让他们同守这万里山河,安万民黎民。
……
时至傍晚,谢清予刚服了药,唇间还余一丝清苦。
连翘打帘进来,面有诧异:“公主,福王殿下来了,车驾已到府门外。”
“哦?”谢清予执帕拭了拭唇角,眉梢微扬:“请皇叔至花厅看茶。”
片刻后,她换了身烟霞紫折枝梅花纹袄裙,发间只一支累丝嵌珠金簪,闲适亦不失礼。
踏入花厅时,福王正背着手立在多宝阁前,颇有兴致地赏玩着多宝阁上的一尊雨过天青釉瓷瓶。
闻得脚步声,他方转过身来。
一身宝蓝色四合如意云纹锦袍,玉冠温润,香囊垂绦,仍是那副富贵闲人的模样,只眼底的微光在烛下显得幽深难辨。
“皇叔今日怎么得空过来?”谢清予含笑见礼,示意上座。
福王撩袍坐下,语气轻缓如常:“公主府近来热闹,我也来讨一盏茶,也算探望。”
谢清予捧着手炉,眼中笑意清浅:“我还当皇叔是来谈生意的。”
福王执杯的手蓦然凝滞,缓缓放下杯盏:“当真是长大了,心思也越发玲珑了。”
“那便开门见山罢。”谢清予眸光静如寒潭:“留仙坊,日后交给我。”
福王面上的笑意一寸寸凝住,声音悄然沉了两分:“安平……那是烟花地,也是是非窟,你如今身份贵重,何必沾染?若缺银钱,皇叔名下还有茶庄、绸铺、船行……”
“皇叔。”她轻声截断,眸光不闪不避迎了上去:“醉生梦死处,往往藏着最清醒的耳目,那张网在靡靡之音下铺了这么多年……您确定还要握在手中?”
厅内陡然一寂。
烛光熠熠,映得福王眼底的惊愕与恍然无所遁形,他喉结微动,声音干涩:“是……皇兄告诉你的?”
谢清予不置可否,只淡淡道:“父皇龙驭宾天前,曾对我说,大周的江山,从此由我与阿弟共守。”
她放下手炉,端起温热的茶盏抿了一口:“皇叔今日来,不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么?”
福王默然。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若还想保有如今的逍遥与尊荣,甚至更进一步,就必须重新站队,而留仙坊,无疑是最有份量的投名状。
未料对方一开口,就将他的底牌掏了去。
他脸上神情在明暗间浮沉,良久,忽地低笑出声。
“留仙坊可以给你,里头的人脉、暗线、这些年来攒下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我都慢慢交到你手上。”
话至此处,他语气骤然沉凝:“可是安平……它不只是一座花楼,更是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巴,里面流淌的秘密可以送人上青云、也能将其拖下地狱……你可想好?”
他虽不才,却也甘愿为新帝所用。
谢清予起身,行至窗前。
窗外暮色早已泼透天地,檐下风灯在深浓的夜里摇出一圈圈昏黄的光晕。
“这江山既由我与阿弟共守……世间的魑魅魍魉、明枪暗箭,自然也该一同担着。”
转身时,烛火恰好映亮她的面容。
“皇叔不必忧心。”她微微一笑:“我接得住。”